袁籍舒舒服服地坐着,白清鳳一雙白皙靈巧的手正他肩頭細細錘捏,他看起來受用極了.
他已連續打了七八個呵欠,可你如果認爲他這是困了累了傲不住想睡覺,那你便錯了,大錯特錯。
這種時候,打瞌睡的意思通常只有一種——逐客。
可惜的是,袁籍的兩位客人偏偏是屬於請之不來、趕之不走、最糟糕的那一類。
這類人若是不想走,你就算磕破腦袋也沒有用。他們若是要離開,你同樣是磕破腦袋也留不住。
袁籍壓根兒就沒打算要留他們,正當他打完第八個呵欠,準備繼續打第九個的時候,忽聽黑衣人對自己說:“袁大人次此降罪遭貶,小民本擔心大人從此鬱鬱寡歡、消沉失落。不曾想今日一見,看大人泰然自若、逸興不減,可真着實讓人欣慰。”
袁籍應道:“哪裡、哪裡,託先生的福,袁某現在能吃能睡,一時半會還過得去。”
黑衣人道:“據聞,大人乃是因這幾年邊關戰事頻頻,戍邊將士軍備消耗迅速,物資缺乏,以致冬日臨近卻無力禦寒,所以才上奏朝廷,懇請額外撥發糧款。獲准後由於忘記向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投遞分紅,從而觸怒了這位貴人,被他以一個串通外臣虛報人口之罪,在皇上面前告了大人一狀,這才……”
袁籍頓時疲態全無,臉上隱現怒色,冷笑道:“沒想到你知道的還不少。”
黑衣人道:“我這都是聽別人說的,袁大人心繫邊關、不畏權貴,事蹟已傳遍大明九萬里河山,就連我這個漂泊浪蕩、劣性難改的江湖草莽也略有耳聞。”
袁籍神色稍緩,道:“先生所指的貴人,說的是司禮掌印太監劉謹吧。”
黑衣人道:“劉公公權傾天下,又最得皇上寵幸,袁大人實在不應該去招惹他。”
袁籍搖了搖頭:“先生此言差矣。”
黑衣人道:“難道我說的不對?”
袁籍道:“先生江湖草莽,不懂我大明律法。僅僅串通外臣這一項便是砍頭抄家的死罪,虛報人口、中飽私囊那更是罪不可恕,可我卻完好無損,只落了個削籍回鄉的處分,這難道不奇怪?”
黑衣人道:“經大人一說,是有些蹊蹺,在下斗膽相問。”
袁籍笑了笑道:“原因很簡單,查無實據。”他又肅然接道:“袁某爲官清正,一心爲公,堂堂七尺行得正、坐得直,上對得起國家,下對得起百姓,何懼劉謹這幫閹黨。”
黑衣人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跟道:“大人說的極是,像大人這樣的好官天下本就不多,皇上怎能如此是非不分,聽信奸黨讒言,反倒驅逐大人這樣的棟樑,如此昏君實非我大明之幸。”
袁籍嘆了口氣,道:“天威難測,皇上的帝王之道豈是我們這些凡人所能瞭解的?聖上雖被小人矇蔽,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難逃其責。”
黑衣人道:“‘君之憂,臣之罪。君不賢,臣之過。’大人可是這個意思?”
袁籍神情索然地道:“正是。”
黑衣人這時忽將眼光掃向白清鳳,笑着問道:“敢問新夫人貴姓?”
袁籍道:“渾家姓白。”
白清鳳一旁盈盈接道:“哪裡是什麼新夫人,早已是徐娘半老,韶華不在,非昔日之黃花了。”
黑衣人道:“我看未必,夫人無論相貌還是神韻都絕對是萬里挑一,現如今依舊是風姿楚楚、光彩照人。”
白清鳳咯咯一笑:“先生是何許人也?怎麼這般會說話?”
黑衣人嘆道:“山野村夫,人賤言輕,哪敢在大人、夫人面前提什麼姓不姓、名不名,在下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罷了。”
袁籍哦了一聲,黑衣人又道:“袁大人雖然官場失意,卻能得此如花美眷,夫唱婦隨、相得益彰,豈不遠勝那公案如山的白骨道場?古人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的正是大人你啊。”
袁籍聽罷,哈哈大笑道:“福雖是福,可要消受起來當真不容易得緊。”
黑衣人也笑了,除了他們自己外,誰也弄不清這發笑的原因。夏紅葉當然也不列外,並不是他沒有幽默感,實際上沒有幽默感的活人根本就找不出來一個,正如一輩子不笑的人只存在於那些神話故事中一樣。
袁籍、黑衣人、白清鳳他們剛纔都在笑,他們都是活的,可他們笑起來的樣子卻像是死的。
黑衣人那張刻板僵硬的笑臉,就如同被戴上了一張拙劣失敗的面具。夏紅葉只覺周圍冷颼颼的,他突然升起一種奇異的想法,若是在這張面具上狠狠揍上一拳,看起來是不是會自然得多?
拙劣的面具在不自然蠕動,蠕動所發出的聲音卻溫文爾雅,完全聽不出有任何毛病。如果要說一定有,那就是這張臉上不應該生出這麼一張嘴來。
這張嘴待笑聲一落,立刻道:“粗魯草民,不識禮數,剛纔冒冒失失攪了大人和夫人的雅興,慚愧、慚愧。”
沒人開口,沒人接話,所以黑衣人自己接了下去:“在下已在這裡討饒多時,給主人帶來諸多不便,這就該告辭了。”
袁籍雖然巴不得黑衣人快些滾蛋,可也不甘就讓他這麼走了。
很少有人願意別人將自己家當成菜園子,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可不願意又能怎樣?有些人還是早走早好。
袁籍嘆了一口氣,道:“天黑日早,路徑難以辨認,先生一路上小心,袁某就不遠送了。”
黑衣人道:“來時唐突,去時又怎敢勞煩大人。”
袁籍道:“先生慢走。”
黑衣人兩手按住扶手,欲從椅子上站起來,顯然已放棄拔刀,可腳下的地板卻被他慢慢踩得凹陷下去。他當然是踩給夏紅葉看的,他雖然不準備拔刀,卻不能不防着夏紅葉突施殺手。夏紅葉一動,他立刻就能將腳下的力量爆發出來向上猛竄,把屋頂撞開個大洞。一上屋頂他就安全了。
夏紅葉沒有動,也沒有朝他的腳看,似乎正在考慮,簡直安靜極了。
黑衣人全身筋肉緊繃,他發現自己竟然在喘息,夏紅葉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周身百骸卻突然散發出魔鬼般冷酷的殺機。
什麼是生?什麼是死?生死本就只在一線之間,黑衣人決定賭一賭,就賭這短短的一瞬間。
他沒法不賭,除了賭之外,他絕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只要能撞上屋頂,他就贏了。他沒有把握正面接住夏紅葉的刀鋒,躲避無疑要比正面交鋒容易得多,如果連避都避不開他也只能認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夏紅葉:“你不想讓我走?”
夏紅葉道:“腿長在你身上,你走不走應當去問你自己的兩條腿。”
黑衣人道:“很好,很好。”他已完全做好了準備,他已不得不走,因爲夏紅葉的右手這時動了動。
夏紅葉一動,黑衣人馬上就跟着動。
黑衣人想往上竄,就先得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爲一飛沖天靠的是腿部力量,僅僅靠屁股那當然是不管用。從椅子站起來的時候,身體不免會向前傾,身體向前傾腹部就會收縮,前胸便會稍稍挺起。這樣胸口的破綻就顯露了出來,夏紅葉的刀嗆啷一聲,已出了鞘。
刀光一閃,快如閃電,黑衣人剛站起來,又坐了下去。
他全身的力量似乎已被殘酷鋒利的刀光帶走,緊跟着他便看見了血,自己的血。
鮮血透過衣物,慢慢浸了出來。這一刀砍得並不深,所以血流得並不快,黑衣人雖然死不了,但想再竄上屋頂已是不可能了。血畢竟是血,只要血還是熱的,流出來的就是力量。
黑衣人看着自己的胸口,臉彷彿正在抽動。他沒有動,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少動,讓血儘量流得慢一些。也沒有說話,因爲無論說什麼都沒有用。
夏紅葉彷彿也不曾動過,他靜靜注視着黑衣人的臉。
他感覺黑衣人現在這張臉看來要比剛纔自然順眼得多,至少現在這張臉上看不出有面具的痕跡。
至少現在這張臉是活的。
夏紅葉突然擡起頭,對着屋頂緩緩道:“你還是不要走的好,你走了,上邊的人又怎麼肯下來。”
話剛一落,屋頂頓時開始輕微震動,“呵呸”之聲連連響起。
袁籍幾乎要從椅子跳起來,他身後的白清鳳卻忽然輕輕將他按住。一聲驚雷般的巨震之後,屋頂竟被開了個大洞,斷木碎瓦急箭般打在地上,激起一大片飛揚的塵土。
塵土散去,屋子裡卻多了兩個人個。
夏紅葉看着這兩個人,眼中似有火焰噴出,一時間驟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