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將闌,月已西。
夏紅葉仰頭望了望天邊尚還殘留的幾點寒星,然後點了下頭。
歐陽缺臉上的笑容並沒有因此消失,只不過笑的有些無奈。
顯然,他對這答案好像不太滿意,所以還想再確認一次,他又問:“真的非殺不可?”
夏紅葉又將頭點了點,點得很認真。
歐陽缺凝視着他,嘴角微張,輕笑道:“殺了我,於你有什麼好處?”
夏紅葉怔住,他看着歐陽缺手裡的刀,心裡想着:我究竟能不能接下這把刀?就算接下又如何?就算殺了歐陽缺又如何?我到底能得到什麼?
他想不出,所以只好搖了搖頭。
歐陽缺道:“你不肯說?”
夏紅葉再次搖頭。
歐陽缺道:“你和我有仇?”
搖頭,還是搖頭,只能搖頭!夏紅葉開始後悔,後悔不應該讓別人來問自己,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傻瓜、白癡。可在內心深處,他又希望有個人能來問問自己,只要有話可以問,無論誰都行。
人都渴望着能與他人交流,但交流過後又能怎樣?是不是會發現說了還不如不說,事情往往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美好,甚至反而會令自己更加孤獨、更加封閉。因爲別人不是你,你也不是別人,人心與人心之間豈非本就隔了堵牆?人與人之間,若能衝破這堵牆,就會成爲知己,這世上沒什麼比知己更加值得去珍惜!
歐陽缺這回真的弄不懂了,他奇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殺了我又沒什麼好處,但你還是不得不殺我?”
夏紅葉道:“沒錯。”
歐陽缺道:“爲什麼?”
這個問題纔是夏紅葉希望歐陽缺問的。
回答完這個問題,餘下還有什麼問題,就只能交給刀來解決了。
夏紅葉將刀握得更緊,反問道:“十五年前,離情門的人和你有什麼冤仇?”
這回輪到歐陽缺怔住。
他臉上的表情並沒有改變,嘴角依然帶着輕笑,可笑意突然就凍結!眼角頓時迸出一股寒意,右手輕提,隨時準備拔刀。
夏紅葉死死盯住歐陽的右手,冷冷道:“你殺離情門的人,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歐陽缺總算懂了,多年積壓下來的心病,總算到了要了解的時候。
他目不轉睛,逼視夏紅葉很久,忽冷笑道:“你是用刀,還是用劍?”
夏紅葉道:“刀。”歐陽缺道:“真的用刀?”夏紅葉道:“千真萬確。”
“那麼你就絕不是離情門的。”歐陽缺冷哼一聲,道:“離情門只用劍。”
夏紅葉道:“刀一樣能殺人。”
歐陽缺道:“是誰指使你來的?那個人是不是姓白。”
夏紅葉道:“是。”
歐陽缺忽然大笑,道:“他爲什麼不親自來?”
夏紅葉道:“誰來都一樣。”
“很好,很好。”歐陽缺的目光突然變得如匕首般鋒銳,直直盯着夏紅葉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夏紅葉道:“你問。”
歐陽缺道:“是你先拔刀,還是我先拔刀。”
夜已到盡頭,明火也已燒到盡頭,火星子被風捲起,瞬間又消失在風中,四周很快就黑了下來。
夏紅葉就像一隻潛伏在黑暗中的黑豹,兩眼桀桀發光,無情、冰冷。
兩人的刀還在鞘裡,可兩人之間已驟起刀鋒般的殺氣。決鬥的時間還沒到,拔刀的時刻卻已在呼吸之間。
兩個人都在等待,等待出手的時機,對方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悸動、小小的岔息,自己的刀就會出手,毫不猶豫!
歐陽缺不動如大地,安靜如磐石。夏紅葉握刀的左手,卻不可抑制的開始顫抖——每當有了拔刀的**,這隻該死的手就忍不住會顫抖!
這當然逃不過歐陽缺的眼睛,他的手曾經也顫抖過,因爲緊張,他知道夏紅葉現在一定很緊張。
拔刀,揮刀,歐陽缺的刀已出鞘!
刀光如飛虹,好快,極快,威力無匹,可是卻不像平時那樣穩定。
歐陽缺猛然吃驚!他突然發現自己腦子裡居然出現一把劍。這種時刻本不應該去想那把劍,可事情來的過於突然,這一劍足足在心中埋了十五年,一時半會兒竟無法擺脫。
可怕的時刻,可怕的錯誤!歐陽缺登時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完全冷靜下來,肋下又感隱隱不適,胃中的涼酒經內力一摧,此時勁道正涌上來。可刀已經揮出,已沒有退回的可能,況且對方的手的確在發抖,絕非裝出來的。他心下稍慰,當即收心定神,欲速戰速決,刀鋒迅速抵向夏紅葉的咽喉。
可他還是錯了,飛虹中忽有寒光一閃。
寒光一閃,血霧瀰漫。寒光暗淡,血光亦暗淡。
胸腔裡噴射出的血幕,就像是從黑暗中潑出的墨汁,直直濺起一丈高,“噗”的一聲,又於半空中陡然散開。
夏紅葉的手雖因緊張而發抖,可他之所以緊張,並不是心中恐懼,也不是猶豫,而是因爲專注。他的手雖在顫抖,心中卻一絲不亂,所以出刀時迅速、準確、致命,無半分遲疑。
歐陽缺則不同,正因爲他沒有完全冷靜下來,所以判斷纔會出現錯誤,可怕的錯誤。這種錯誤,他從前不是沒犯過,只可惜,現在卻是個錯誤的時刻。
人可以經常犯錯,但有些時候,犯錯就等於死亡。
十五年前,歐陽缺一刀揮出,片刻間,結束了一場殘酷血腥的江湖撕殺。
十五年後,他一刀揮出,眨眼間,結束的卻是自己。
寒冷,黑暗,天邊看不見曙光,大地一片昏沉,卯時還未到,歐陽缺就倒了下去。沒人知道他死前的一瞬間,大腦裡會想些什麼,但他卻得到了解脫,真正的解脫。
一陣風吹過,瀰漫的血霧被吹散。
夏紅葉也似隨風飄走,須臾間,消失在蕭蕭木葉之間。
清晨,卯時三刻。
火紅的朝陽下,夏紅葉拖着疲憊的步伐,走在雜草間的小徑上。
兩隻空洞的眼睛後面,似乎已看不到靈魂,只剩下一副空空蕩蕩的軀殼,漫無目的地移動着,即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要到何處去。
小徑邊是一大片麥地,麥子在陽光下,泛着黃金般的色澤。
四下裡,乳白色的晨霧尚未完全散去,青草上還殘留着昨夜的露珠。
附近的小村莊中,已升起淡淡炊煙。炊煙處、房舍間,時不時傳來雞犬之聲。
好一副生機勃勃的畫面!
此情此景,有誰會願意去想殺人流血的事?
夏紅葉突然就倒了下去,倒在陽光下,晨霧間,長滿雜草的土壤上。
他現在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就算有,也感覺不到。
剛纔的出鞘一刀,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精神、全部力量,此時此刻再也撐不住。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一刀有多險,因爲一刀出手,死的人不是歐陽缺,就是自己。
就在刀鋒砍中歐陽缺的一瞬間,他感到自己脖子以上血流近乎停止,只覺眼前一黑,後又忽明,就像剛剛從鬼門關裡逃出來,再世爲人一樣。
剛纔離死亡太近,死亡的陰影現在還浮在腦海裡,他需要倒下,倒在大地的懷抱中,倒進那充實的泥土馨香中。
夫立於大地之上!想坐就坐、想走就走、想跑就跑、想跳就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活就活!想死就死!想站起來就站起來!想倒下去就倒下去!無論你武功多麼高強、多麼有本事,只要脫離了賴以生存的大地,便休想活得下去。
大地孕育着生命,大地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生命的力量。這種力量正是夏紅葉現在最缺乏的。
晨霧終於散盡,陽光變得更加暖和。
夏紅葉腦中的死亡漸漸遠去,他感覺靈魂與力量又回到自己身邊,他感覺自己又足以應對一切。
歐陽缺已死,接下來他將要應對的是什麼?
夏紅葉摸出身上最後一個錦囊,剝開裡面的小紙條。
他面色忽變得有些奇異,因爲紙條上的六個字有點出乎他意料,又令他有點興奮。
紙條上寫着:梅縣,我自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