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節

孫天主還是高興,回到家裡,就準備到學校去的事宜。全家異常高興。孫富華如今已讀初二。孫富民因孫富華代考,錄取蕎麥山中學的通知書已到。於是孫平玉、陳福英將家裡的被子等多拿一套出來與二人。孫天主的仍用他在烏蒙師專時的。並裝了洋芋、柴等,好讓三弟兄在校煮來吃。剛好聶傳順父子的農用車到法喇來,孫天主就與其到蕎麥山來。孫天主已是七年未進蕎麥山中學了。三弟兄扛洋芋、柴等進校時,頂頭碰上柳國開老師。柳老師在天主在蕎麥山中學時教天主他們地理。孫天主剛見柳老師就想:多年過去,柳老師還在這裡原地未動。我必須以柳老師爲前車之鑑。在此頂多三年。要是以後我的學生畢業分回仍見我在此窩着,那就糟了。

孫天主從昆明回家半月,就到縣教育局報到。區老師一聽孫天主回蕎麥山,就埋怨:“可惜了。你不該回來。即使無關係分在地區,那你就應該關係、戶口、檔案一樣不要也行,朝深圳、珠海、海南跑了。憑你的本事,還愁在那些地方混?年輕人糊塗啊!跳出米糧壩去,哪裡不是天堂?你沒經歷過米糧壩人眼孔之小、害人之毒。周興、來俊臣之流來此,也要拜米糧壩人爲師。我是恨生錯了時代,無法了。我到如今退休了,想跳出這臭糞坑,已跳不動了。不然我就朝北京、上海走了!你畢業也不問問我!公然還嫌米糧壩不好,還要回蕎麥山去!這是典型的小農思想,可悲啊!”就帶孫天主到米糧壩中學校長家,路上說:“我帶你去碰碰運氣!能留在米糧壩,比你回蕎麥山強幾百倍!不過這已是無奈之着了。你的才能就不是在米糧壩混的!這周圍都是俗人,你鬥得過誰?你回米糧壩,就意味着你的才能白浪費了。這個地方,不信才能,信的是大舅子小姨妹姑奶奶外孫子那一套!關係!沒有這個,也得有這個!”他就邊走邊搓手指,“但你這兩樣都沒有!這個校長,是我的學生!但這個雜種,他也只信這個!”於是他又搓手指,“你沒有三千五千給他。求不動他。所以我說帶你去碰運氣。”到校長家,區老師就說:“我給你介紹個人!這是我教的學生:孫天主!才能沒說的。雖說是個專科生,比許多博士、碩士強多了。你能不能把他收下?”校長說:“聽說過!是個作家呢!”區老師說:“他的才能,不只是個作家啊!現在叫他上戰場指揮千軍萬馬,他照樣行啊!”校長說:“是個人才!我早聽說過了!但現在我也無法答應!既然區老師親自向我推薦,而且天主又有才華,我一定努力向教育局要!”於是談了一陣,出來,區老師就搖頭:“整不成!他雜種和這夥縣太爺都是狐朋狗友!他要你,沒有再去向教育局要的,可以當即拍板就要你了!但我出面他都推要向教育局要,那就是不要你了!”回到他家,區老師說:“天主,爲師建議你:你仔細想想!要留下,就去蕎麥山中學。不留下,你現在就走!什麼也不要了!直接走深圳!走香港!走紐約!走了!遠走高飛了!是隻大鵬鳥,就該去翱翔九天!”孫天主想想,想到法喇自己那個家,心中就沉下來。

與孫天主同時分到蕎麥山中學的還有二人:師專歷史系的劉英軍和教育學院數學系的許世虎。羅新成教育學院兩年畢業,分在幹衝的花紫巖中學。謝慶勝警校畢業,靠其舅舅崔紹武的關係,分在剛成立的縣交警隊。

孫、許二人氣得直皺眉頭,許罵:“老子們這些大學生,就是如此對待啊!”沒辦法,孫天主去向周借了掃把來,孫富華孫富民提水來把那雞屎等全掃出來。又叫二人幫許老師那一間也掃了。

校長秦光朝,凡事退讓。他自己也從這裡撈足了油水,要想調縣城了。一年有半年不在學校,三天兩頭朝縣城跑調動。以前他扣老師的工資,被扣的老師就去他屋裡提相應價值的水壺、沙發之類,因他屁股裡有屎,被提了也就算了。現在他則純粹不管了。老師上課是上“良心課”。有良心的,覺要對得住學生,去上了。別的呢,就不在乎了。

天主聽了,大驚。孫平玉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像我們這家境還算好的了。全村一半的人家,都是這樣的。你沒見後面崔紹雲家,六七個人,每頓只准煮一小盆洋芋,飽也是那一盆,餓也是那一盆。只有我們每頓煮的五分之一。我看着只夠我吃!大人出工,要把門鎖上,以防小孩偷洋芋。韓農秀出門,要在洋芋堆子上打記號。回來見記號動着了,就劈頭蓋腦地打。那些姑娘被打得東奔西跑,滿山地嚎。連崔紹雲都不放過。一次崔紹雲偷洋芋吃,被她一棒打去,把崔紹雲眼眶都打腫,差點就把眼睛打瞎了。”陳福英說:“法喇哪家像我們這樣,有人無人,火塘裡火才燃,洋芋就滿火塘的燒起,屢屢陸陸地吃。燒的吃完,又吃煮的。正頓才吃好,出工的要背一口袋,讀書的要背一書包。你們讀書哪天書包裡的洋芋不是塞得滿滿的?一個學期要爛幾個書包,就是被洋芋塞爛的!你們明天去小學望望,像富文這樣書包裡背得起洋芋讀書的,全校有幾個?”

孫天主每週佈置學生一個作文。第一個作文《我成爲中學生時的感受》。學生在小學天天被老師帶着抄作文。如今一聽寫作文,也以爲要找作文來抄。但發現孫天主出的作文題怪,作文書上也找不到類似的題目來抄,有的女生撒嬌,來找孫天主:“孫老師,你這個作文題出得太怪了。我們在小學的教師從來不興這樣出。你換個作文題來給我們寫嘛!比如出個《一件小事》之類,我們就好寫了。”孫天主不理。學生還是到處去找些作文書,抄了來。內容稀奇古怪,竟有“我們景山學校的學生,心情非常高興”等。孫天主原已令學生自己怎麼想就怎麼寫,寫得不好不要緊,但不許抄作文。抄者重罰。這下在課上,問學生誰是景山學校的。學生答不出。孫天主把這些作文本都撕了。兩班一百二十名學生,竟撕了一百本。於是學生反對了:“孫老師,我們在小學,語文老師都叫我們抄作文。就是蕎麥山中學,好多老師都是叫學生抄作文。”孫天主說:“我不行。”見學生都不會寫。於是自己示範,說:“這作文我來寫怎麼寫?聽着,你們把它記下來,就是我的作文了:十年前我從法喇小學考取蕎麥山中學,得到錄取通知書時,心情激動,想這下我終於成了箇中學生,可以到蕎麥山去讀書了。結果一次割草時就這麼想,一不注意,鐮刀就把食指割出血來了。”學生聽了大笑。孫天主舉起左手食指,說:“看,疤還在這裡。”然後止住學生笑聲,說:“平時我只背得動三十來斤,但到開學那天,我背了五十斤,一氣未歇,就到了學校。我一到蕎麥山中學,奇怪那校門是用什麼造的,別人說是水泥造的。我大吃一驚,水泥竟是黑的啊!我原以爲是玻璃一樣亮的呢!一下子我就對這有水泥門,有水泥房子的學校產生敬意了。同時以能在水泥樓房裡讀書而自豪。”學生鬨然大笑。天主說:“上了現在我宿舍下邊那幾十級圓石梯,我又感覺這中學不得了,竟有這樣好的石梯。再上去,地主的莊園就跟書上畫的宮殿一樣,我就到處盯着看。我父親爲我報名後,領我到宿舍,地上鋪好鋪,他就要走了。我就愁起來,我父親看出來了,只好又在學校裡在了幾個鐘頭,我很想跟他回家去了,但又不敢說。後來父親還是走了,我送他出校門。他剛一上公路,我就哭了。”學生大笑。這時下課鈴響。孫天主說:“後面還有很多。反正要寫真實的。撕了作文本的學生,必須重寫,明天交。下課。”

昆明傳回來消息了:孫國達判了四年的刑。

如此寂寞淒涼地過了幾天,老師們陸續回來了。學校裡稍熱鬧起來。學生也有來問何時開學的了。那些在校園裡綠了一夏的草,這下要遭塗炭了。孫天主一看,當時他在校時就在的老師已只剩柳老師、王德興老師了,其餘的都或走縣城,或調往其他鄉的中學去了。其餘三十來人中,謝永昌、馬朝海是天主在蕎麥山中學時的同班同學。二人從初中考取米糧壩師範,分在此三年矣。其餘的都是新面孔。師專前幾屆畢業分來的學生,有陳興洪、揚黎波二人,也是三年了。其餘也有從烏蒙教育學院、電大分來的專科生,共有八九人。更多的都是米糧壩師範的畢業生,通過函授,大多取得了專科文憑。

孫天主當年即在這學校當學生,深知學生的苦處,對學生都和顏悅色。學生都感覺這老師好。他們一進來,就叫“孫老師”,孫天主一時還大不適應。以前可從沒人這樣喊他啊!一聽喊他孫老師,他就感覺壓力來了。每一個學生,都是可塑的。人人都可以成爲堯舜啊!關鍵在於教育,在於他孫天主了。邊報名他就邊想:孟子云人生三樂。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前兩樂他都有了,這最後一樂不正來了麼。他忽然雄心勃發:我就培養出一羣世界一流的精英出來,爲中華效力,爲世界增光。這一想就又失眠了。半夜爬起來寫規劃,要如何把這些學生培養成棟樑。這下整天忙於學生事務,書也讀不成了,文章也寫不成了。他也不以爲憾。

還未開學,校內空蕩蕩的。偌大的天井裡,只孫天主一人。天主讀完書,走出來時,見夜已來臨,遇王德興老師到這學校裡來賣菜票,於是天主到他家,煮洋芋吃了。孫天主又上天井去,月亮已出。孫天主各處走了看,就想十年前自己剛考取蕎麥山中學時,初到蕎麥山時的情景。他去把當時住的學生宿舍、他們班的教室等都看了一遍,感慨萬千。人生變化,誰也難以預測啊!他一個農民的兒子,終於逃離了法喇,走到這學校裡來當一名老師了。

二人就走出學校來,又遇上王勳傑。崔妻姓王,崔算王勳傑的姑爹。孫平強說:“你是他姑爹,水肯定要得到一口喝。”崔說:“難說。”二人見到王勳傑就喊。王勳傑說:“哦,你們來城裡啊?”就走了。崔又氣得要死。出來,遇上嶽英賢,嶽與二人都無親無故,見了二人,就叫:“走,去我那裡喝杯水。”二人好不感激。但已有了前兩次教訓,死活也不會去喝什麼水了。好言感謝嶽英賢后,就忙逃遠一些,才坐下相對而泣:“人窮了實在無意思!還活人幹什麼呢?鬼都不睬了!”孫平強回家一講,孫家人就聯繫起秦國書、秦光春及秦光朝之妻在蕎平麥山供銷社不理他們的情形,說:“我們孫家是不如人家了!再親都是這樣,窮了就不是親戚!還虧姑媽還活着!連姑媽活着都找不到一口水喝,那要是姑媽死了,這門親也就算沒有了。”

發到了工資,孫天主回家,買個豬頭提回去,全家煮了痛快地吃。看着父母吃得高興,笑得愉快,孫天主心裡很激動。覺人生不過如此。能永遠如此孝敬父母下去,他就滿足了。全村人見孫家買豬頭去煮,就羨慕地說:“孫平玉、陳福英倒是值得了。才四十歲,就享福了。兒子又成器,又孝順,一回家就買個豬腦殼回來。兩個兒子又進初中,有他哥帶着還怕讀不出來?以後不知要享多少年的福,才享得到老死呢!”

他一天天地增加對學校的瞭解,漸漸失望了。這天是同是一年級班主任的鄭老師叫了黨支部書記之子,初三年級學生李志五到他那裡教訓。這小子到鄭的班上,逼漂亮的女生與其交朋友。鄭問,李志五不答。並挑釁地盯着鄭,說:“叫這些臭母豬來對質!如果我沒去過你班上,我把她們的嘴撕爛掉!”鄭大怒:“誰不知你是蕎麥山中學的太子?女生還敢來跟你對質?蕎麥山的老師學生都怕你,老子不怕你!”就賞李一耳光。李捂着捱打的臉,說:“我請你記住:這一耳光之仇,老子非報不可。”鄭說:“老子怕你報仇就不敢打你了!走,找你爹講去,你爹是領導,你哥也是領導。反正這天下是你家的了。”孫天主站在臺階上,見師道如是,邪惡如此,心中大爲悲涼。鄭家在蕎麥山極有勢力,所以纔敢打李。別的老師,畏懼李等,哪敢如是。而鄭被李稱了老子,同樣無奈。

法喇人是早就恨小學裡的這夥老師,只管自己的子女。生怕別家的子女讀書成人;有聰明的,不但不好好教,倒要想辦法拖後腿,盡力壓制,使之考不起中學。老百姓雖恨,卻無可奈何。能奈何的,卻想的是與其動這些老師,不如留着他們害人更好。反正自己的子女可以帶了到蕎麥山或米糧壩去讀,反正也只圖自己的子女成功。自己要是動了,既得罪人,又成全了全村人,教學質量提高,豈不白幫別家培養人才?自己的子女一帶走,倒巴不得這些老師更混,法喇一個人才都不出纔好。

李國正的妻子,天天蒸包子賣。那包子、饅頭只比核桃大,兩角一個。由於壟斷經營,效益極好。但學生買的仍少,就因那包子太小了。學生情願去買周圍農民背來賣的洋芋。包子賣不掉時,李就叫兒子叫上一夥流氓同夥,每人分了幾個,端了到各班教室去賣,強迫學生買下。老師尚且怕這夥人,學生更怕,那包子豈有賣不掉的?

學生語文素質差,孫天主仍是信心十足。亂世用重典,他邊教初中的課,邊補小學的。每天令學生抄書,以消滅錯別字。學生每天抄五千來字,把手抄疼了時,就用左手來抄。不久就見學生有進步了。

孫富華本該升初三了。但班主任就是學校黨支部書記李國正老師,他說孫富華學習只在全班中下,如果升上去讀,畢業肯定考不起。建議孫天主把孫富華留級。孫天主聽了,大爲氣憤,回去把孫富華訓斥一通,把孫富華留在二年級。孫富民一進來,就在孫天主這班。孫天主對他說:“你以前學習不好也罷了。從現在開始加油,也完全可以把學習搞好。”

剛開教職工會那晚上,孫天主就見一女教師甚是漂亮。後來開班主任會,她也在。她一到會就不時瞅孫天主。而當孫一看到她時,她就不悅,恨着孫。孫想這女的真怪,只許她看人,不許人看她。如今聽孫國要一說,才知姓樑。

但第二天交上來,稍好了一些。仍有的又抄成“我成了北師大附中的初中生”。而有二十來人,就寫得到初中錄取通知書後高興了把左手食指割傷,完全將孫天主講的照搬了來。天主想:怎麼這樣蠢得無法!又罰了重寫。第二次作文,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孫老師》,規定就是寫孫天主。抄作文的少了十來個,但還有七十來人。有的公然抄成:“我們的語文老師四十多歲,她丈夫在縣郵電局工作”之類,無奇不有。許來看見,哈哈大笑:“這些學生笨得無法。這種作文題目卡死了的,公然還敢抄。”孫天主說:“我就是防止他們抄作文,纔出這種作文題,叫他想抄也抄不得。結果還是令人啼笑皆非。下次我就命題《我們的數學老師許老師》,看他們又怎麼抄。”

天主又罰那抄作文的七十多人重寫。下次的作文就佈置了寫許。過了幾天許笑得滿眼是淚,拿了作文本來與孫天主看:“這些小雜種,寫個狗屁。你看這篇,說我‘腳穿布鞋,頭戴帽子,蒼白的頭髮下一副慈祥的面孔’。這一篇呢,說我‘他已教了二十多年書,現在已是桃李滿天下’。這類奇談怪論,兩班共有四十多篇。我天天光頭,穿運動鞋。”到數學課,許就在兩班問:“我到底教了幾年書了?”學生說才教。許即問寫他教了二十多年書的學生:“我這‘教了二十多年的書’哪裡來的?”學生說是抄來的。許又問:“我每天腳上穿什麼鞋?”學生說運動鞋,許問:“那哪來的布鞋呢?”然後就如孫天主一樣,教育學生不要太蠢了。

秦光春分在左角塘小學,起先剛見陳福英、魏太芬等去趕場,都表嫂表嫂地喊得親熱。孫家人都說:“人家秦光春當了老師也不大貌,農村本色不變。”但只幾個月,孫家人就發覺變了。陳福英等去趕場遇到,非但表嫂不喊,見了就忙走朝半邊。這二人也知數,說:“你看人家當老師了,有地位了。我們是農民,身上黃邦邦的,怕別人說秦光春有這種窮親戚,丟了他的面子,所以倒反我們把着正街、街心走,害人家朝街角、河壩跑。我們也應該知數,見着人家就勾着頭算了。”

天主每天上了課,就在門前擺個小凳讀書。上午提一桶水來曬在院裡。到中午水熱了,就開始洗澡。他仍想起歐陽紅就失眠。但時間長了,他臉上的瘡不在了。他回憶歐陽紅時,終於從原來的對歐陽紅眼神、笑貌都記得,到現在一憶及,歐陽紅臉上就像被一塊布蓋住,他想憶起歐陽紅的相貌也無辦法了。於是他明白他對歐陽紅的記憶已在淡忘了。

屋內終於沒什麼味道了。孫、許二人就坐下。許也是蕎麥山人,也是這中學畢業出去的。二人坐下,許說:“人生真是神奇。我以前在蕎麥山中學讀書時,根本沒想到我會成這學校的老師。我現在住這間,那時是趙老師住的。我並未想到我會比得上趙老師。對老師及老師的宿舍全是神秘感。在這裡讀三年,並未進過幾個老師的家,進去都是膽怯不已的。像趙老師當時住這裡,我就沒來過他這裡。不料如今,我已代替趙老師,成了這房子的主人了。”孫天主點頭,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他那時怎想到自己會成爲蕎麥山中學的老師呢!他原住這間,是秦光朝老師的宿舍,他以前進來過。但沒料到如今他已代替秦老師,住進了這間屋裡。

孫富民、孫富華萬分高興。孫富民是揚眉吐氣,自己這下終於也成了個初中生了。可以圓幾乎已絕望的中學生夢了。孫富華呢,以前在校常受人欺,這下自己的大哥來當老師了,不單沒人欺他,臉上也生無限光彩了。他從此可以在全班同學面前驕傲,春風得意了。掃好地,安好牀,因拉來的洋芋少,富民、富華又要回家去背洋芋。許來分了房子,就騎上自行車回蕎麥山去了。孫天主則擺好桌子,開始讀書了。

孫國要已要到二年級。但班主任老師說他學習不好,要給他留級。孫江華家裡困極,只望孫國要混到初三算了。一聽要留級,家裡也不想供了。孫國要也失了信心。孫國要就跑來,請孫天主去他原來的班主任老師處幫他說情。孫天主問他的班主任是誰。他說是樑榕,女的。又說:“這個爛屍心硬得很,說到就做到。打學生比男教師還兇。一般說不起作用了。看你去行不行。”

二人剛進校門,就見秦光朝走出來。二人就叫:“老表。”秦看看二人,皺皺眉頭說:“你們下城來啊?”就走出學校去了。孫平強紅了臉一言不發。崔說:“這就是你親老表了!”

天主人人致堯舜的希望大受挫折。他撕了數十次作文本,還是有學生抄作文。有的學生根本就不會改。他才相信古人之言:惟上智與下愚不移。

開學了,學生一齊擁來,校內熱鬧若市。穿氈褂的家長,穿中山裝的學生,在學校裡穿梭往來。孫富民、孫富華也背了洋芋、柴來了。新生都來天主這裡報名。學生大的大,小的小。小的才十一二歲,大的呢,彷彿十七八歲了。孫富華認得幾人,與孫天主說這些人是在蕎麥山中學畢業以後,沒有考取,又回小學報名考試,重新考進來的。

進校一看,景物與七年前無甚變化。

孫天主對學生滿懷希望。沒料剛上了幾天課,就發現學生素質太低。錯別字連篇,有的連自己的父母的名字都寫錯了,有一二人連自己的名字也寫錯。四分之三的學生不會拼音,一半的學生讀不全聲、韻母,有十多人連聲母都不會讀。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不會用標點符號,通篇只用逗號。有的老師見孫天主對學生的素質大惑不解,就與孫天主釋惑:“矮子裡拔將軍,反正要在這個錄取片區裡把這二百四十人錄夠。所以小學升學考取,語文、數學兩科總分兩百分,而錄取分數才九十五分。就是平均分還不到五十分啊!隔及格都還差二十多分。而且這些分數裡也有水分。各村小學教師要圖學生升學考試的成績以保自己的工資、獎金,考場上想方設法幫學生作弊。有的呢,直接請蕎麥山中學的學生去代考。你以後會發現,一到小學升初中考試時,很多學生就不在了。其實就是跑回去幫小學生考試去了。你莫看小學升初中的分數,有的學生分高得很,真正一叫來,長方形的面積都不會算。這樣就害了蕎麥山中學,進來的全是一夥日膿包。前幾年我們就提出來,小學升學考試要由蕎麥山中學的老師去監考。但提也白提,無人理。年年進來一些根本就教不成的廢物。”孫才大悟。

第二天孫天主知道李老師教育兒子幾句,就罷了。而那幾名女生已不敢再在學校讀書,輟學回家了。李志五也不敢惹鄭。但敢惹那些女生,據說帶了一夥流氓學生,到那些女生所在的村裡,騷擾一通才回。一日鄭來孫天主處吹牛,說:“媽的李家那個兒子,一樣狗屁不懂,只會調戲女生。是李幫忙作弊考取師範的。他大兒子分工在小學,被他調進這裡來。老二據說明年也要調進這裡來了。這些年,年年有人告他給兒子作弊,別處來監考的老師,有正義的,考場上都盯着他家。所以李志五考了三年沒考取。年年補習,成了花花公子。被他帶到宿舍玩過的女生,不下四五十了。他帶回去,大兒子也跟着玩。所以日他爛娘,這書教得好麼?你是有才華的人,天下大得很,怎麼回這種小地方來呢?我們是無辦法了,纔在這裡混,你回這種地方來,可惜了。過後你就會明白,在這裡什麼也整不成。”

秦光春、秦國書師範畢業,都分回蕎麥山鄉。秦國書在分完後,滿是愁容,與孫天主說:“老表,你倒好,在這裡一分,就定在蕎麥山了。我們就更慘了。到蕎麥山還要分,不知要被打在哪個又窮又遠的山旮旯去!”孫天主吃一塹,長一智,忙與他說:“趕快請小爸與蕎麥山中心學校的領導說說,分在個好一點的小學。”

孫平玉、陳福英聽了,也非常高興。有的人勸:“你家兩口子還披星戴月的苦什麼?兒子出來了,該輕閒了。再過兩年富民、富華一讀出來,更享不盡的福了。”陳福英說:“這倒還要再過幾年啊!全家人要吃飯啊!富貴那幾文工資,還不夠他用,又要顧家中,又要供兩個兄弟。當老師了,穿的沒買上一件,吃的是三弟兄背洋芋去蕎麥山煮來吃。連法喇回來的老師都說:‘孫老師是學校裡穿得最爛的老師,穿的是補巴褲子。’不苦,難道要富貴養起?富貴也養不起。”

孫天主到樑老師處來。樑正在煮飯,見孫進來,就叫孫坐。孫天主便與她說孫國要之事。她毫無迴旋餘地,說不行就不行:“孫老師,反正我以前向他們打過招呼的,學習不好,非留級不可。孫國要以前在校只過混,我警告多次,不聽。現在你來說也不行。我說出的話從不更改。改了我還怎麼做人?我給你個建議。既是你的親戚,就把他留級在你這班好了。”孫天主說了孫國要家裡面的困難,請她饒孫國要一碼。樑堅決不答應。最後孫天主見說了不起作用,只得告退。而法喇在其他班的學生,也有被留級的,都請孫天主去班主任老師處求情,別的班主任老師只要孫天主一去說,就準了,完全與樑不同。孫天主剛去樑處求孫國要之事未遂,法喇吳家又一在樑這班被留級的學生,又來請孫天主去樑處求情。孫天主無奈何。只好帶了吳家孩子到樑處,說:“樑老師,不好意思,又來打擾你。他是我們法喇的學生,請你饒他一碼。”樑又說不行。教育吳家小子:“我以前說過的,你們聽到過沒有?”吳家小子說聽到過。樑說:“那好。就照以前說的辦!你請孫老師來說也枉然。孫老師剛纔來爲他家親戚孫國要求情,我都沒答應。一個都不答應!誰叫你們以前不聽話!一切都是你們自惹的。”

學生回來都說孫天主在校如何艱苦。法喇人聽了都很感動。說:“要這樣纔好,不忘本啊!誰不說富貴有德才呢!別的村的羣衆都會跟我們講:‘你們法喇那個孫老師,書又教得好,人又正直,又有本事,聽說在報紙上發表了多少文章!生活又簡樸,當老師了,穿的和學生一樣,甚至還不如有些學生。吃的也跟學生一樣,有的學生還比他吃得好。上完課一根小板凳,一本書,哪裡去找這樣的人呢!’我們與他們說:‘你們還不知道呢!當了老師又如何!一回家,氈褂穿上,跟農業上的一樣,照樣在地裡苦!根本不像有的人,認爲自己在單位上,領到幾文工資,就不得了了!尾巴翹在天上,你喊他他還不張你!’”

其實呢,倒是孫天主覺父母恩深,看來永遠報答不盡,所以全力圖報。孫平玉、陳福英呢,覺得對不住兒子!孫天主的收入,全帶回來還賬了,還要負擔孫富華、孫富民二人,不用他們操一分心,出一分錢,連吃的肉,都是孫天主從蕎麥山買了揹回來,所以深覺對不住兒子。暗中常交代孫富民二人:“你們在學校裡,要少用你大哥的錢了。他自己也要買點衣服穿,不然他在學校裡穿得太舊太爛了,你們也過意不去。而且他也要存點錢,以後要結婚成家。我們不能幫他幾千幾百,但至少也不能把他的錢花了一分都沒有。”所以一心要苦了富起來,減輕孫天主的負擔,倒反比以前還苦。孫天主見父母苦得可憐,屢勸他們少苦了,要保重身體,總是無效。他們勸孫天主買件衣服穿孫天主也不聽。孫天主想,真正是“相依爲命”。

幾個鐘頭以後,孫天主回到房裡又開始看書。柳老師走來,見他正在看書,說:“你耐得住寂寞嘛!這天井陰森森的,一到假期沒人敢來住啊!你公然還看書看得這麼起勁。”於是就對天主說:“聽說你發表了很多文章,成大作家了。你剛從大地方回來,有什麼新觀點、新見解,傳授傳授。我們在這裡時間長了,人也麻木了。”孫天主與他談了一陣,他把孫天主發表的文章要了些去。孫天主又開始看書。

這日孫平強與崔吉華到米糧壩去。秦光朝已調米糧壩中學。二人走到米糧壩中學前,熱得直冒汗,又幹又渴,孫平強說:“走,我們去我老表那裡找口水喝。”崔說:“怕他想自己是堂堂米糧壩中學的老師了,我們去丟他的面子,還是不去算了。”孫平強說:“咦!是親老表啊!我姑媽和我爹都還活眼健在,他敢不認?況且他與你也是表兄弟,也親得很。就是我不在,你獨自一人去他那裡,說你媽是孫家姑娘,你與他是表兄弟,他敢不認?”崔說:“我獨自一人,怎麼也不會去的。”孫平強還是拉他,崔也只得跟着去。路上孫平強問:“你爲什麼說你怎麼也不會去他那裡?”崔說:“有個緣故:聶傳順是我個親大姐夫。以前和秦光朝一起在大村代課。秦光朝每次回家,都要從我大姐夫家那裡過。依着你們孫家喊,因爲秦光朝家媽是孫家姑娘,我家媽也是孫家姑娘,因此秦光朝就喊我姐姐喊表姐,喊我大姐夫爲大姐夫。等秦光朝一成正式教師,我大姐夫什麼也不是時,秦光朝見我大姐夫就不理了。等我大姐夫在蕎麥山有了那幢房子,秦光朝又喊我大姐夫爲大姐夫了。所以今天也虧你是他親老表,可能會理你,才和你去。換別個,即使是孫國達等人,我也不會去的。”

陳福英說:“沒錢,不是隻有穿的吃的和學生一樣了?”那些人說:“不是。他有了錢也不會亂花。他真要一個人自私,只圖自己肥,他的工資還不夠他吃?而且真只顧自己,他只管拿起錢去蕎麥山進館子,還會買個豬腦殼提回來全家吃?法喇出去工作的多了,我們也看多了。”

秦國書被分在法喇小學。書教得好,全村歡欣敬佩得了不得。又值秋冬之季,有殺年豬的,別的老師不請,僅來請秦去吃。孫家長房,自己的親戚來這村工作,也欣喜非常。因秦國書每天早一趟晚一趟回左角塘吃飯,來回三十多裡遠,大家都熱心地叫他到家裡吃飯。他成了貴客,家家都熱情過度。但不久,他就只到孫江成和孫平玉家了。別家叫,怎麼也叫不去。孫平強幾次叫他放學後去他家吃飯。叫的次數多了,秦心煩了,直言:“二爸,算了。我在我們那種家庭搞慣了,進你們屋裡去不習慣。”孫平強聽了,慚愧萬分,紅了臉回家,說:“人窮了有什麼意思呢!好心請人家來吃飯,人家還不習慣。”魏太芬聽了,問:“你說什麼?”孫平強講了前後,魏說:“那你要問他:‘我請你來吃飯,圖你哪一折?圖你的工資?圖你的地位?圖你的名聲?要說圖你的工資,你來法喇孫家吃了幾十頓飯,要你付一分錢了?要說圖你的地位,我孫家中學教師也有,支書也有,不會圖你那個小學教師!要說圖你的名聲,我孫家有大學生!莫說你還不是大學生,即使你是大學生,孫家也不耐煩圖!’”孫平強說:“說他做什麼?這種小人沒得說場!”魏說:“你不跟他說,我以後也要跟姑媽說!我們是敬他?我們是敬姑媽!這下他秦國書要得孫家一張洋芋皮吃,也不可能了。”於是忿然對全族講,全族都憤怒:“他家有多稀奇?同樣是農民!他幹了幾天工作?肚裡的洋芋皮都還沒屙乾淨呢!就踐踏人了。”孫平文說:“他一生人也屙不乾淨洋芋皮的嘛!他能頓頓吃米?比他玩格幾十倍的人,還在啃洋芋坨坨。他算老幾?”孫江榮說:“人家瞧不起我們,恐怕人家家境是要好點。”孫平文說:“他家難道你不曉得?一年就是兩三萬斤洋芋,一兩千斤蕎子!其他還有啥?洋芋、蕎子還沒有孫富貴家多!孫富貴家牲口不死光,他家算老幾?”魏太芬說:“怪不得他只會去孫富貴家,怕是孫富貴家家境要好點,要吃得好點。”陳福英說:“吃什麼?米沒買一顆。吃的全是洋芋蕎麥。”魏太芬說:“秦國書說得這樣氣人,我們幾家就約好。就說怕他來家裡不習慣,也不請他來吃飯。他即使找上門來,有喂狗的,也沒有喂這種親戚的!我們捧不起這種大官!我們住的是爛房子,吃的是洋芋坨坨,當然人家看不慣。但是,老天,即使我們吃的是粗糠,也是拿了敬奉他的!再看不上眼,再不習慣,你不要說出來氣人!”

從此秦國書在法喇,只到孫天主家找得到飯吃了。孫天主回來,全家講與孫天主聽。陳福英說:“也不怪秦國書看不慣。你三爺爺三奶奶多年的動作,自己吃還捨不得吃,洋芋不準燒吃,只准煮吃,說燒吃就零零星星的,邊吃邊消化,就要多吃一些下肚子。所以只准煮吃。每天兩頓,每頓只煮扣定數的。煮都規定要煮透了才準吃。說剛透心就吃,也傷洋芋得很。誰要是煮着就揭鍋蓋撿洋芋吃,你三爺爺三奶奶就要打要罵。以前孫平文餓得實在沒法,洋芋正煮着,就揭蓋子撿。你三爺爺就用蓋子蓋。氣正冒得沸沸沸的啊!你大爸被燙得哭。孫平麗等全吃過這個虧。去年孫國軍撿洋芋,又被你三奶奶蓋。孫平強將蓋子打落掉,你小爸才得救了。手上仍被燙了全是泡。要不是孫平強,那手就殘廢了。自己吃還心疼不已,何況秦國書來吃?你三爺爺三奶奶咋不火綠?定是秦國書來了以後,你三爺爺三奶奶臉上不好看。秦家雖也吃洋芋,但哪見過這種情況,當然看不慣。可能秦國書也是實在火綠了,纔會這樣說。但秦家這憨包娃兒,再看不慣也悶在心裡嘛!何苦要說出來得罪人?而且得罪他的是你三爺爺三奶奶,不是你二爸。你二爸好心喊他,他就該好好答應。”

總務主任姓周。對天主等新來者,一派傲視。許世虎早已到了。孫天主二人去請他分間房時,周永清磨蹭半天,帶二人到陸家老院中,開了一間不足十平方的小房,門一開全是雞屎味。周說以前教導主任家在此養雞。叫孫、許二人共住。許說:“他家就是哥三個。這小房頂多住得下他家哥三個。”周只得又開一間。地上也全是雞屎。

秦光朝如今是學校校長。第一晚上開教職工會,他介紹說:“我們校剛分來三位大學生。孫天主、劉英軍、許世虎。”然後宣佈初一年級四個班班主任,孫、許均爲班主任。孫天主悲哀,十年時光,搞了個大循環。許則很高興,好歹才進來就當了個“主任”了。

許與孫聯手,他教孫天主這班的數學,孫天主教他那班的語文。不久他來向孫訴苦:“糟了,糟了,這書還怎麼教!這些小雜種一半多連直角多少度都不知道。”孫天主說了語文課上發現的情況,說:“不怕。加油地幹。整個初中,也不過就是語文、數學、英語、物理、政治、化學幾科,三年時間,還怕學生學不了?”許說:“幹勁我是有。你不用擔心。我又單純,除了教書,別的都可以不幹。不像你要忙讀書、寫作,所以我可以把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撲上去把書教好的。再說這些學生也可憐。一看他們那種天真、幼稚的樣子,再加叫我一聲許老師,不想講也得講,根本不忍心不把他們教好。”

過幾天在縣教育局會議室宣佈分配名單。縣教育局長劉朝文講話,聲色俱厲,一會是國家法律,一會是政府政策,吼了一早上,內容一個:師範生的下場就是農村中小學教師,必須在基層規規矩矩服從安排,幹好工作。不久,那一百多師專生、師範生,進來時都帶着天真無知的笑的,聽了各各驚慌聳動,慘不忍睹。孫天主越聽心越沉,想:這雜種,你口氣溫和點好不好?感覺全完了,一個無比嚴實的鐵蓋子自天而降,把他死死蓋在一個小地方永世不得翻身。纔想區老師的話,實是金玉良言,我這下還有機會跑啊!到底跑不跑呢?分配名單唸完,果然有關係的,都分在了城裡。孫天主等無關係的鄉巴佬,被遠遠地發配了。孫天主分在蕎麥山中學。

這事又不成。孫國要也不留級,就回家去了。不久就到昆明打工去了。而樑榕天天一遇上孫天主,就面若桃花,笑得極是美麗。孫天主大吃一驚。

http://?net

九_九_藏_書_網

第三十二節 第七十四節 第三十八節 第三十八節 第二十三節 第十五節 第八十一節 第十一節 第四十四節 第五十五節 第五十一節 第三十九節 第九十四節 第五十三節 第八十二節 第五十一節 第八十三節 第八十二節 第二十四節 第三十四節 第四十一節 第十四節 第八十節 第七十七節 第五十七節 第一節 第二十九節 第四十九節 第八十三節 第八十二節 第七十六節 第四十九節 第八十八節 第三十三節 第八十六節 第五十五節 第十一節 第十七節 第五十九節 第八十二節 第三節 第十六節 第五十八節 第一百節 第五十八節 第五十九節 第二十三節 第八十六節 第九十八節 第一節 第十二節 第十七節 第三十八節 第十七節 第二十五節 第二十三節 第六十節 第六十節 第五十五節 第五十四節 第四十三節 第六十節 第五十二節 第五十三節 第四十三節 第九十五節 第十三節 第六十四節 第四十一節 第五十八節 第五十一節 第三十二節 第五十四節 第六十七節 第十六節 第四十節 第五十節 第十一節 第八十八節 第八十五節 第三十六節 第九節 第五十六節 第三十三節 第八十二節 第七十節 第八十二節 第八十二節 第四十九節 第七節 第三十四節 第二十二節 第十八節 第六十五節 第六十節 第九十五節
第三十二節 第七十四節 第三十八節 第三十八節 第二十三節 第十五節 第八十一節 第十一節 第四十四節 第五十五節 第五十一節 第三十九節 第九十四節 第五十三節 第八十二節 第五十一節 第八十三節 第八十二節 第二十四節 第三十四節 第四十一節 第十四節 第八十節 第七十七節 第五十七節 第一節 第二十九節 第四十九節 第八十三節 第八十二節 第七十六節 第四十九節 第八十八節 第三十三節 第八十六節 第五十五節 第十一節 第十七節 第五十九節 第八十二節 第三節 第十六節 第五十八節 第一百節 第五十八節 第五十九節 第二十三節 第八十六節 第九十八節 第一節 第十二節 第十七節 第三十八節 第十七節 第二十五節 第二十三節 第六十節 第六十節 第五十五節 第五十四節 第四十三節 第六十節 第五十二節 第五十三節 第四十三節 第九十五節 第十三節 第六十四節 第四十一節 第五十八節 第五十一節 第三十二節 第五十四節 第六十七節 第十六節 第四十節 第五十節 第十一節 第八十八節 第八十五節 第三十六節 第九節 第五十六節 第三十三節 第八十二節 第七十節 第八十二節 第八十二節 第四十九節 第七節 第三十四節 第二十二節 第十八節 第六十五節 第六十節 第九十五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