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月落烏啼風霜滿天,靈船燈火喜憂參半
五日後,松鶴堂。
當家主母楊氏伺候顏老太太用早飯,烏木包銀的公筷夾了一隻蘿蔔羊肉水晶餃,沾了沾薑絲醋碟,然後才放在顏老太太跟前的青花纏枝蓮紋小碟上。
顏老太太緩緩搖頭道:“彩屏、添一副碗筷來。”
又對楊氏說:“你坐下來陪我一起吃,孩子們都不在,怪冷靜的,我一個人吃着沒意思。”
楊氏乖順的坐下,喝了幾口粳米粥,欲言又止的看着顏老太太。
顏老太太對彩屏使了個眼色,彩屏會意退下,楊氏這才壓低聲音迫不及待的問道:“也不知他們路上順不順,萬一——。”
“你別胡思亂想了。”顏老太太打斷道:“不就是去徐州世交那裡避一避麼?等到燕京局勢平穩了就回來,一個當家主母先慌起來,如何震懾住下人?若出了紕漏,你的慧蓮和寧嗣境況就危險了。”
楊氏連忙說道:“母親放心,我早就按照您吩咐的,對下人們說因您夢見老爺子在地下說想念幾個孫子輩,醒來後一早便命他們去城外的寺廟裡吃齋唸經,爲祖父祈福做法事一個月。”
“爲顯誠心,他們這一去都沒有帶下人過去服侍,橫豎寺裡也有知客僧安排起居。因擔心孩子們不懂事,就要柳氏跟過去照看着,順便也替我這個媳婦上幾柱香,儘儘孝心。”
“那就好。”顏老太太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補藥還在喝麼?也該再給寧嗣添個弟弟了,聽說老爺這幾日都在你房裡歇着?”
楊氏臉一紅,說道:“一直在喝來着,就是不見效,媳婦心裡也不做什麼指望了,橫豎已經三十多歲的人了,唉,我們五房若要再添丁加口的,估摸還是要指望那兩個通房爭氣了。”
顏老太太說道:“五房不缺庶子,就還缺個嫡子,三十多歲又怎麼了,姚府二夫人快四十歲還生下一個大胖閨女呢,你瞧瞧,如今知菲這小丫頭長的多好看,你好好調養身子,機會還是有的……。”
八日後,半夜的京杭大運河上,睡蓮在船艙的大通鋪裡睡的正熟。這已經是她第三次乘船南下了。
第一次是爲了母親的喪事,睡蓮不到兩歲時,和親孃魏氏的棺槨一起被打包,母女兩個雖然陰陽相隔,但都被甩包袱似的打發去成都老家。那個時候睡蓮身體還不好,一路上幾乎都是昏睡,細細小小的兩歲小女童、奶孃周媽媽又是個粗心的,睡蓮差點沒能挺過漫長的路途。
第二次倒是個喜事,三年前大房大小姐寧壁出嫁,顏老太太帶着她們煙花三月下揚州,路上還算順當,只是到了揚州港時被許三叔在港口碼頭狠狠爲難了一把、後來還差點被徐汐算計。
這第三次,便是現在了,只是這一次是逃亡。
靈船掛滿了白麻幔帳,又是在夜航,大船除了燃燒沾滿火油的火把以外,還亮着許多白燈籠,隱隱約約傳出女子嗚咽哭泣之聲,遠遠瞧去,真是鬼氣深深,每遇到過往相逢的船隻,那些船隻都會主動避讓開,怕沾了靈船的晦氣。
已經是半夜了,七夫人柳氏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看見身邊同在大通鋪上熟睡的睡蓮,不禁暗歎這個女孩果然不愧爲是五哥選定的家主,大難當頭了,都能那麼鎮定,自己兒子兒媳惶恐未定、心神不寧、怡蓮和寧康在上了船之後就靜靜抱坐在一起不說話。
慧蓮更是哇哇大哭,吵着要回去找母親楊氏,被睡蓮一個嚴厲的眼神嚇的止了淚,寧嗣正待開口問幾句,被睡蓮搶了先說道:“祖母、父親、還有九叔以身飼虎,換來我們逃亡的機會,你們想要他們的付出功虧一簣?再說這也只是暫時避一避,等聖上班師回京,燕京風波平息了,我們就回去。”
後來睡蓮照常吃吃睡睡,不僅不見憔悴,反而精神奕奕的翻看輿圖,若有所思,一副心有成竹的樣子,連帶着另一位家主寧佑也慢慢鎮定起來,安慰幾個小的,大家情緒方定。
柳氏給睡蓮掖了掖被角,悄悄起了牀,打算去船尾靈位處燒紙錢,一來是做給外人看,掩飾逃亡的身份,二來可以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緒。
重孝期間不能穿狐裘等禦寒的衣物,柳氏只得在中衣外面穿上臃腫的粗布大棉襖、棉裙、然後在外頭披上緇麻大袖孝衫、長裙、和蓋頭,簡單綰起一個髮髻,插上竹釵,下着麻鞋,衣裙邊緣都散着線頭,沒有緝邊。
這是五服中最重的斬縗服飾,按照睡蓮統一口徑的說法,如今他們姓葉(即顏字一半“頁”的同音字),是在外地販茶的遊商家族,因當家的去世了,寡婦沐氏(即柳字一半“沐”的同音字)帶着長子、長媳,還有三女兩男回老家去,安葬亡夫。所以此行所有人都穿着最重的斬縗緇麻孝衣。
這是一艘普通的商船改成的靈船,和以前乘坐的寬大官船沒法比,只有兩層,上面低矮的小層只有兩個小船艙,按照男女分開打了兩個大通鋪,吃睡都在這裡。
下面是簡易的小廚房,一對聾啞夫婦負責做飯;還住着護送的五個鏢師,十個水手,船艙的最底部還有個棺槨——裡面真的有具屍體!是橫屍街頭的流浪漢,顏五爺命人細細做了防腐處理好生裝裹了,運到城外的義莊去,作爲此次逃亡最重要的道具。
靈船簡陋,好在是船體輕,速度快,遠離燕京那個是非圈的速度也快,每一秒,幾乎是在和死神賽跑。
此時已經是十月初了,霜滿長河,寒氣逼人,日夜兼程航行了五天四夜,靈船已經過了淮安府,後日應該能到揚州。
至於目的地到底是哪裡,只有睡蓮一人知道,她不說,誰也不敢問,負責護送她們一行的路鏢頭也只是得到睡蓮“向南,先到揚州”這句話而已。
柳氏出宮後在內宅過的太久太久了,已經沒有當初在皇宮時對政治、對宮廷爭鬥敏銳的判斷力,可她畢竟做過高等女官,寶刀生鏽了,再磨礪磨礪,還是一把好刀。
所以在船上思前想後幾日,柳氏心裡慢慢有了自己的判斷:這一次顏府看似兇險,但安然度過難關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只要肅王還不是太子,或者有野心、有本事殺父登基,一個監國的皇子怎麼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誅殺朝臣。
皇上對賢妃娘娘所出兩個皇子肅王和楚王的態度一直很模糊,在賢妃娘娘在宮廷最得勢的時候,在楊閣老權傾朝野,幾乎一手遮天時,皇上對這兩個皇子談不上多寵愛;在楊閣老倒臺,賢妃娘娘瘋癲之後,兩位皇子戰戰兢兢時,皇上對這兩個皇子也並不冷漠疏離。
在皇上對楊閣老一黨動手時,柳氏那時還在宮中,當時她還以爲皇上對皇長子肅王是看中的,可是肅王外戚勢力太大,將來江山不穩,外戚弄權,大燕國千秋偉業毀於一旦,所以皇上要剷除楊閣老。
可是當楊閣老倒臺,勢力瓦解,沒有任何外戚可以威脅到皇權時,皇上也遲遲不提立儲之事,那個時候,柳氏就判斷——皇上沒有打算立賢妃所生的兩個皇子肅王和楚王爲太子的打算。
剩下的三個皇子,就是浣衣女出身的陸才人所生的三皇子魏王、康妃所生的五皇子趙王、曹妃所生的六皇子齊王——齊王纔是個五歲的小娃娃,已經可以排除開了。
所以皇上心中的太子人選,應該是趙王或者魏王。
可是爲何皇上御駕親征,把魏王帶走,留下趙王,卻讓肅王監國呢?難道僅僅是因爲肅王是皇長子,監國能名言正順一些嗎……?
不會那麼簡單啊!柳氏緩緩搖頭,蹙眉思索着,突然,腦子裡出現一個大膽的判斷:皇上可能是以肅王和親征爲試金石,一個考驗在燕京這種複雜環境下的趙王,解決內憂;另一個是在戰場上考驗魏王,因爲韃靼始終都是大燕國的外患。
趙王是守成,魏王是進取,而肅王,不過是皇上用來打磨這兩個太子候選人的磨刀石!
想到這裡,柳氏覺得腦子清明起來,慢慢的,一股久違的力量開始在身體裡打轉,宮廷女官敏銳的直覺和思考開始慢慢甦醒。
“婆婆?”半夜起來的宋氏愣愣的看着柳氏眼睛裡異樣的華彩,好像婆婆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
“睡不着,想你爹孃了吧?”柳氏問道,頃刻間,眼神恢復了古井般的沉寂。
宋氏和柳氏一樣的打扮,跪坐在柳氏旁邊的蒲團上,搖搖頭道:“不是,我爹在鴻臚寺,他的職位牽扯不到立儲風波,媳婦是放心的,只是——。”
宋氏訥訥道:“只是媳婦——媳婦小日子已經兩個多月沒來了,媳婦擔心——。”
柳氏猛地一怔,似乎是狂喜、又像是憂慮,她緊緊握着宋氏的手,語無倫次道:“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說,船上風大,露水重,你還穿這麼少——寧佑知道嗎。”
宋氏低頭道:“因日子還短,媳婦不敢說,怕相公空歡喜,而且媳婦也沒有什麼嘔吐等特別的反應,所以就瞞着沒說,如今第二月已經過去十天,還是沒有來的跡象,媳婦就懷疑是不是——是不是喜訊。”
“可如今這個局面,媳婦更不好說了,怕影響大局。可媳婦又擔心若真是喜訊,這幾天擔驚受怕,哭喪舉哀,還一直吃着素,會不會傷了胎兒。媳婦糾結於此,入夜難眠,今夜實在是忍不住了,就找機會和您說一說。”
柳氏聽了,沉吟道:“不管怎樣,還是要請個大夫看看,如果胎兒不穩,就要吃藥安胎。”
宋氏眼圈一紅,道:“這孩子——這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咱們日夜兼程趕路,就是怕誤了時辰,如今還要靠港尋大夫抓藥,若是——若是因爲媳婦拖了後腿,誤了行程,媳婦就是萬死不得其咎啊。”
“傻丫頭,有孩子是喜事,那裡有不是時候的?”柳氏輕輕撫摸着宋氏的小腹,說道:“咱們不一定要進港口,等天亮行到一座小鎮,我和寧佑帶着你去尋大夫抓藥,頂多半個時辰就能買藥回來,再買些滋補身子的肉食禽蛋,說不定你這孩子就是個小福星呢……。”
次日一早,靈船在一小鎮停下,半個時辰不到,柳氏一行就大包小包的回到了靈船,速速起航。
柳氏帶來兩個消息,一個是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宋氏果然有孕,脈象平穩。
壞消息是柳氏單獨和睡蓮、寧佑這兩個家主說的:小鎮上瘋傳皇上的異母四哥、西北藩王秦王叛亂、勾結韃靼反撲御駕,皇上被刺,生死不明;而都城燕京全城戒嚴,城門緊閉,成爲一座“孤島”!
作者有話要說:戰場西北,孤島燕京,誰主沉浮。
在混亂的局勢之下,顏家的命運,真的不由自己決定,只能被動的捲進去。
圖1是婦人斬縗標準服飾,邊緣處不能縫邊。靈船女人都這麼穿。
圖2是男人斬縗標準服飾。靈船男人都這麼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