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思院,七夫人柳氏和九夫人沈氏對坐在東次間臨窗大炕上閒話。
自從楊氏抓到莫氏把柄,莫氏不得以暫時對她言聽計從後,沈氏的應聲蟲作用即刻消失,被楊氏拋棄了。
沈氏後悔莫及,悔不該當初爲了蠅頭小利背叛莫柳沈三人聯盟,如今她在家務裡撈不到任何好處,手底下的人還被楊氏排擠,沈氏孤立無援,幾乎每天找柳氏拉家常閒話,藉以緩和兩人的關係。
身爲庶子媳婦,沈氏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分出府單過,而且她孃家並不得力,若要以後能繼續沾上太傅府的光壞,就必須和楊氏、柳氏兩個嫡子媳婦搞好關係——而楊氏是肯定靠不住的,寡嫂柳氏卻容易親近多了,再說佑哥兒也是個出息的孩子,將來說不定能依仗幾分,爲琪蓮和康哥兒鋪路子。
兩個人正說着一個月後顏老太太六十大壽的事情,張嬤嬤進來說:“夫人,聽濤閣的劉媽媽來了,說您前幾日送的宮廷秘製祛疤的膏藥用完了,若還有,煩請再賜一瓶。”
柳氏一聽,便知聽濤閣出了急事,因爲她昨晚上才送去一瓶,不可能這麼快就沒了。估計是張嬤嬤見沈氏在場,隱晦的提醒自己。
“娣婦先慢慢喝茶,我去問問睡蓮的傷情怎麼樣了。”柳氏來到西次間耳房,劉媽媽急忙將品蓮氣勢洶洶去聽濤閣找茬的事情說了,最後道:
“方纔九小姐喊奴婢給她更衣,說要去松鶴堂見老太太。三小姐卻攔着不放,九小姐偷偷給奴婢比了一個‘七”的手勢,奴婢想着,小姐是想要奴婢來找七夫人幫忙。”
“莫氏太驕縱三姑娘了。”柳氏緩緩搖頭,目光一定,說:“你先稍等,我和九夫人一起去。”
柳氏回到待客的東次間,笑着對沈氏說道:“我有兩天沒去聽濤閣了,現在天也涼快,不如咱們妯娌兩個一起去瞧瞧九丫頭?”
難得柳氏會主動邀請,沈氏那裡會拒絕,笑道:“嫂子倒是拿着藥瓶去,我空着手總歸不合適,嫂子好歹疼我些,給我些果子點心什麼的,我借花獻佛當禮物送給九丫頭,定不負恩澤。”
柳氏莞爾一笑,說:“我的陪嫁田莊剛送了幾簍蘋果梨,外表粗糙不堪,味道卻是極好,不如拿這個去給九丫頭罷。”
兩人才說了幾句閒話,張嬤嬤提了一個柳條編制的籃子進來了,裡面整齊的碼放着蘋果梨,還襯以綠葉和各色花朵,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這醜梨經過張嬤嬤巧手打扮,居然看起來頗爲養眼。
“給九夫人房裡送一簍去。”柳氏轉而對沈氏說:“你們家琪蓮和康哥兒也嚐嚐——不過小孩脾胃弱,不能多吃,每日一個就足夠了,可不能由着他們胡吃海喝的。”
一聽這話,沈氏大爲感動,去聽濤閣的路上連連道謝,說:“……難爲七嫂還惦記着我屋裡那兩個淘氣的。”
柳氏淡淡一笑,道:“琪蓮懂事聽話、康哥兒聰明活潑,我心裡是極疼他們的——就連老太太也天天惦記着呢……。”
妯娌兩人說笑着,很快來到聽濤閣,劉媽媽在後面遠遠的朝着採菱打了個手勢,採菱會意,在窗棱上偷偷敲了兩下。
此時睡蓮剛剛把白居易那首《賣炭翁》的詩句圈出來遞給品蓮。
品蓮氣的臉色煞白,這時,窗棱上突突兩聲微響,睡蓮會意,定是劉媽媽拉着救星七嬸孃來了,頓時計從心來:
三姐姐,若任由你大鬧聽濤閣,還完完整整的出去,那我這裡就是菜園子,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了。
還是給你幾分顏色瞧瞧,別以爲把我這一畝三分地當成是你的華年居!
此刻品蓮已經將寫着詩句的宣紙攥成一團抹布,睡蓮攤手道:“三姐姐還給我罷,夫子要我抄寫五遍,少一遍都不行的,我得留着它交差呢。”
品蓮將那團宣紙一扔,再也顧不得淑女形象,幾乎是嘶吼似的說道。“你一定要與我們爲敵是嗎?!”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三姐姐,說句實話,我和賣炭翁是一個想法呢。”睡蓮笑眯眯低聲道,眼神裡滿是嘲弄。
嘩啦!
幾聲亂響,品蓮暴怒,拂袖將炕几上筆墨紙硯全部掀在地上!
於是當柳氏和沈氏剛到書房夾板門簾前時,就聽到嘩啦啦的響動,緊接着是睡蓮的哭聲!
“嗚嗚,三姐姐,妹妹若是做錯了什麼,你直說便是,爲何要砸我東西?!”睡蓮掩面而泣,肩膀一抽一抽的,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三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麼?!如市井潑婦般大鬧聽濤閣,豈是我們顏府千金小姐所爲?!”
只聞門簾外柳氏一聲大喝,劉媽媽和採菱高高打起夾板門簾,七夫人柳氏在衆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推門而入,緊跟其後的居然是興奮得面目扭曲的九夫人沈氏!
品蓮頓時目瞪口呆:這兩位嬸孃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會來的這麼巧?還有,我的丫鬟去那裡了?她們怎麼沒過來提醒我?
“拜見七嬸孃、九嬸孃。”品蓮回過神來,忙給柳氏和沈氏斂衽行禮。
柳氏只是輕輕點點頭,然後沉着臉坐在羅漢牀上低聲安慰睡蓮,懶得再看品蓮一眼,還掏了自己的帕子給睡蓮擦淚。
沈氏側過身去,沒有受品蓮的禮,冷冷一笑:“三小姐好大的火氣,明知你九妹妹身體不適,還來這裡吵鬧——我們顏府可沒有這種欺負弱小的家學淵源。”
自打年夜飯那晚寶貝女兒琪蓮被品蓮公然訓斥沒教養,沈氏心裡便種下了耿介——一個旁支的半吊子嫡女,有什麼資格訓斥顏府正經嫡出的小姐?
於是當柳氏教訓品蓮時,沈氏乘機跟着說了幾句風涼話,“顏府可沒有欺負弱小的家學淵源”,更是話裡藏刀暗指品蓮生母曾經不堪的身份了!
一個歌姬的女兒,還敢騎到我的女兒頭上來!
“你——你們欺人太甚!”品蓮又羞又怒,一張秀麗的瓜子臉漲得通紅!
“哎喲,都說惡人先告狀,我今日可是見識到了。”沈氏絲毫不留任何情面,說:“你母親就是這樣教你說話的?與長輩居然‘你我‘相稱?’,哼,說起來我家琪蓮剛學說話時,就知道叫聲‘嬸孃’了!”
柳氏也冷冷的說:“三姑娘說話造次了,還不趕緊向九夫人道歉。”
品蓮那裡受過這樣大的壓力和尖銳的嘲諷?她以前雖然是庶出,但因是顏五爺的長女,自幼聰明好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因此五爺待這個女兒與衆人不同,格外疼她一些;生母莫氏怕她在嫡母處受了委屈,平日裡也就格外寵着她,甚至說放縱也不爲過。
後來淮南伯府起復、伯爺還尚了公主,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生母莫氏扶正,品蓮搖身一變,奇蹟般的從庶女變成嫡女,拍馬奉承的人如過江之鯽,品蓮愈發清高驕傲起來。
原本莫氏覺得女兒這樣不妥,但是又想女孩兒是嬌客,待字閨中時若不寵着,等到嫁人做別家媳婦時,就永遠沒有寵着的時候了,所以莫氏也沒有十分拘束女兒。
“你們都欺負我!”品蓮哇的一下哭了,用手帕遮着臉朝外跑去。
睡蓮覺得不妥,吩咐劉媽媽她們好歹盯着——畢竟人是從聽濤閣出去的,若被人瞧見了,指不定以爲是睡蓮欺負了品蓮呢?
品蓮淚奔都院子裡,這時她的丫鬟丹陽不知所措的跟上去——方纔,添飯添菜兩姐妹拉着她去了自己房間,添菜大展按摩手藝,添飯則坐在一旁滔滔不絕八卦府裡家生僕的奇聞秘事,兩姐妹着實伺候得踏雪姑娘很舒服。
出了院子,一陣涼風讓嚎哭不止的品蓮平靜了不少,想起方纔所爲,她不禁有些害怕:今日一口氣得罪了兩位長輩!還當衆失儀!如何是好?!
劉媽媽命兩個粗使婆子擡了一頂軟轎過來,恭恭敬敬道:“我們小姐說三小姐不小心扭了腳,吩咐我們預備軟轎擡三小姐回華年居。”
品蓮拼命止了淚,在丹陽的攙扶下上了軟轎,回到華年居,禁止的委屈頓時又狂涌出來,品蓮坐在琴架後垂淚,丹陽自知闖了大禍,趕緊叫人去東軒閣請莫夫人過來。
聽濤閣裡,在柳氏和沈氏的聯袂安慰中,睡蓮漸漸收了淚,抽抽噎噎道:“還是兩位嬸孃疼我,幫我主持公道,可是三姐姐這樣哭着回去,外頭還不知會胡說些什麼呢,橫豎我年紀小,被祖母罵一頓、抄幾篇《女戒》就沒事了,只是兩位嬸孃恐怕就要被冤枉欺負晚輩了,兩位嬸孃請放心,侄女一定將實情道來。”
張嬤嬤則上前施了半禮,道:“我託大說兩句,兩位夫人啊,如今咱們不怕小人亂嚼舌根,怕的是有人惡人先告狀,先朝咱們頭上潑污水,到時咱們恐怕百口莫辯了。”
也對!都是做孃的,沈氏很明白如果莫氏知道女兒是被自己氣哭的,到時還不知道用什麼法子來報復自己呢!
怎麼辦呢?沈氏暗急,柳氏“瞧出了”沈氏所想,站起來拉着沈氏的手,說:“爲今之計,只能先去松鶴堂將此事回了老太太,要罰要訓,全憑老太太纔是。”
“可是見三姑娘欺負九丫頭,我太沖動,言語尖刻了些,實在有失長輩的風度,老太太恐怕會不悅。”沈氏有些暗悔,剛纔急於爲女兒報一箭之仇,有些激動了。
“你放心。”柳氏整了整鬢邊的頭髮,慎重說道:“我與你一同去,我爲你作證,想必老太太是相信的。”
沈氏心下稍慰:柳氏畢竟是老太太的嫡親媳婦,老太太可以不給自己面子,但是肯定會給柳氏面子!
“你先回臥房休息,書房暫時不要人打掃。”柳氏叮囑了睡蓮,和沈氏攜手去了松鶴堂。
睡蓮瞧着窗外兩位嬸孃的背影,不由得對柳氏和張嬤嬤默契的配合佩服的五體投地:什麼叫借刀殺人?這纔是借刀殺人——殺完人後,那把刀還要反過來感謝她!
“唉,比起七嬸孃,自己這點皮毛道行還差的遠吶!”睡蓮頓首道。
話說莫氏聽完心肝寶貝女兒品蓮的哭述,頓時氣得火冒三丈!一來氣女兒沉不住氣,冒冒失失大鬧聽濤閣,二來氣沈氏柳氏不知廉恥,居然聯手欺負一個晚輩!
看着女兒哭得幾乎斷氣,第二種情緒頓時佔了上風,莫氏決定等五爺下衙後,哭天抹淚請丈夫討個公道。
松鶴堂裡,沈氏將品蓮所作所爲一五一十講述給顏老太太聽,之前柳氏叮囑過,千萬不要添油加醋,否則老太太根本不會站在你這邊。
顏老太太面沉如水的聽完沈氏的敘述,以及柳氏適當的補充,沉默良久,又默默喝完了一盞茶,才吩咐容嬤嬤去請莫夫人過來。
莫氏來到松鶴堂,柳氏和沈氏早就回避了,偌大的正廳上,孤孤單單坐着顏老太太一個人。
“給母親請安。”莫氏雖然早就嗅出氣氛不詳,但也面不改色的給顏老太太行了禮。
顏老太太指着左手邊第一張椅子,說:“坐吧。”
莫氏一驚:這張椅子向來都是五夫人的位置,我那裡敢坐?
“坐。”顏老太太堅持。
莫氏小心翼翼的坐了半邊椅子。
“以後你莫要再叫我‘母親’了。”顏老太太說:“你既然在族譜上是兼祧大哥一房的兒媳婦,就應該叫我‘嬸孃’。”
莫氏慌忙跪地道:“媳婦一直將您當做母親看待的。”
顏老太太說:“規矩就是規矩,以前渾叫着也就罷了,如今兩個侄孫、一個侄孫女都要說親了,再這樣亂叫親戚,就要被人恥笑我們顏家沒規矩!”
老太太已經叫自己的孩子爲“侄孫”、“侄孫女”了!
莫氏深知顏老太太的脾氣,一旦決定,便不會更改!
“你放心,只要五爺還在,就只是分房,而不是分家,你們這一房依舊和我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顏老太太道:“只是從今日起,你就不要管顏府的事情了。你就是你們這一房的當家主母,從此人情來往、家裡的收入開支,都由你一人做主,我一個做嬸孃的,不會干涉你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