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分,天光收得早。
太陽已經落到山頂上,溫暖的桔黃中融進一抹帶着紅『色』的淡金,明亮的『色』彩在琉璃瓦上反覆跳躍,折『射』出一片輝煌的金霧。
院子裡的花草絕大多數已枯黃,在北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
憶柳推着太后緩緩在御花園裡散步。
沙沙地腳步聲響起,她回頭,祝穎兒腕上搭着件深紅的狐『毛』披帛急匆匆地往這邊走來。
“娘娘,有事嗎?”憶柳停下來。
“起風了,本宮怕太后冷,拿了條披帛過來。”祝穎兒溫聲解釋,微微傾身,湊到太后跟前,把披帛給她瞧:“太后,這條披帛漂亮嗎?”
戚若琳緩緩地擡起頭,微微混濁的眼睛盯在她臉上:“你是唐意?”
祝穎兒微感尷尬,低聲道:“回稟太后,臣妾是祝穎兒。你不記得了?臣妾小時候見過你的,在西京……”
“你說什麼?”戚若琳努力瞪着她的嘴。
“娘娘……”憶柳在她身後,悄悄地指了指耳朵,向祝穎兒示意:“她聽力不好,要大聲點才行。”
“我是穎兒!”祝穎兒提高了聲音,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嚷:“是太后買來侍候皇上的,還記得嗎?”
“穎兒?”戚若琳蹙眉,仔細地打量着她:“不記得了。”
祝穎兒微微一笑,彎腰把披帛細心地披到她肩上:“穎兒會好好照顧你的。”
“鳴兒呢?”太后仰起頭,略有些委屈:“他爲什麼不來陪哀家?”
“皇上還有許多政務要處理,晚膳時候一定會來的。”祝穎兒蹲下身子,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穎兒會陪着你,放心吧。”
“那,”與世隔絕了二十年,戚若琳顯然並不習慣如此親暱的相處,微微縮了縮身子,把手抽回來:“你認識唐意嗎?”
二十年了,世界變了。
曾經熟悉的環境變得面目全非,所有的面孔都那麼陌生。
唯一熟悉的,只有一個唐意。
可,她卻一次也不曾來探望過她。
“嗯……”祝穎兒神『色』黯然,腦中迅速掠過雲清歌那張絕世的容顏。
“那,你知不知道她在哪裡?”戚若琳幾乎有些急切地問。
“她走了……”祝穎兒垂下頭,低低地道:“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你說什麼?”戚若琳側着耳朵:“大聲點,哀家聽不到。”
“唐意死了……”一道清冷尖銳的女聲突兀地響起。
祝穎兒吸一口冷氣,驀地擡頭。
葉竹君盛裝華服,帶着股肅殺之氣,冷冷地走了過來,在太后的面前站定,再次強調:“唐意死了!”
“死了?”戚若琳有些茫然。
唐意如果死了,那究竟是誰向皇帝報的信?鳴兒怎會事先派人挖掘地道,把她從地牢裡救出來?
“是,”葉竹君警告地環視衆人一眼:“她死了,永遠都不可能再出現。不過你放心,臣妾會照顧你……”
“哦……”戚若琳心生悵然:“回去吧,哀家有些累了。”
“是……”憶柳恭敬地應了聲,推着她往慈寧宮去。
“你想吃什麼,臣妾……”祝穎兒咬了咬脣,正要跟上去,被葉竹君拽住了手腕:“我倆談談?”
“娘娘有何吩咐?”祝穎兒無奈,只得停下來,淡淡地問。
葉竹君也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地道:“相信,你也不希望讓一個唐意壞了自己的心情吧?”
“臣妾愚昧,請娘娘明示。”
“淑妃歿了,傅韶華逃了,如今後宮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葉竹君冷冷地道:“皇上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沒必要連太后都掛着個幽靈令咱們鬧心吧?”
祝穎兒沒有吭聲。
“本宮知道,你一貫以溫婉體貼,善良柔弱霸着皇上的心。所以,這個惡人就由本宮來做,你只需跟隨就行。”葉竹君以指擡起她的下巴:“別告訴本宮,這也做不到?”
“臣妾……”
“本宮也知道,你跟着皇上的日子最長,他的心『性』你最瞭解。”葉竹君打斷她,繼續道:“就算你立後無望,對富貴無所求,總不會連皇上的心也不在乎吧?”
祝穎兒垂着頭,不發一語。
“再說了,太后老了,又吃了那麼多苦,再讓她掛着個永遠都不會回來的救命恩人,豈不是咱們的不孝?”葉竹君冷睨她一眼,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道:“本宮不會跟你爭這老太婆的寵,你可以放心侍候她。”
“謹遵娘娘懿旨。”祝穎兒粉頸微紅,聲輕若蚊蚋。
“行了,”葉竹君『露』出滿意的笑容:“去吧,給太后燉湯也好,做點心也好,隨便弄。本宮還有事,就不耽擱你了。”
紅日西斜。
澹臺鳳鳴一手撐着額,一手執着硃筆,目光穿過桌面的奏摺,落在不知名的某一點。
小安子躡手躡足地上前,輕聲提醒:“皇上,晚膳時間到了,該去慈寧宮陪太后了。”
“嗯?”澹臺鳳鳴茫然回顧。
“晚膳時間到了……”小安子再重複一遍。
“女皇號今日離京……”
澹臺鳳鳴把目光投向窗外,落日餘輝灑下一片淡金『色』。
他倏地站了起來,小安子被他駭了一跳,下意識地身體後仰:“皇,皇上,可要備輦?”
“去稟告太后,就說朕有要事出宮一趟,稍後再去探她老人家。”澹臺鳳鳴風一般捲到門邊。
“皇上,你去哪裡?”小安子追出來問。
澹臺鳳鳴忽地想起一事,重又掠了回來,袍袖一揚,捲了一物藏於袖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奇怪……”小安子愕然地張大了嘴:“皇上心急火燎地,究竟要去哪裡?”
“傻小子!”德貴卻吁了一口長氣,微笑着曲指敲了他一記:“不是讓你去通知太后了麼?”
“啊!”小安子捧着頭,悻悻道:“幹麼打我?”
“還不快點去?想讓太后等得心焦麼?”德貴瞪眼。
“你不跟着皇上出宮?”小安子跑了幾步,忽地停下來問。
“這種場合,皇上不會喜歡有人在場的。”德貴呵呵笑。
“這種場合是什麼場合?”小安子糊塗了。
德貴負起手凝望宮外,但笑不語。
澹臺鳳鳴策馬狂奔,趕到碼頭一瞧,哪裡還有女皇號的影子?
他來晚了,意意終究是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悵悵地立在夕陽下,任凜冽的河風掀起他的長袍,夕陽西下,黑暗將他無情地吞沒……
篤篤篤,急促的馬蹄聲,伴着陣陣笑語而來。
“燕王,”慕容鐸勒住馬鞍,拱手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就此別過,他日有緣再會。”
“靖王,”澹臺文清心神不寧,不時引頸回望:“北越東晉相隔千里,你我此次分手,再相逢不知何處何時!理當不醉無歸,何必急着走呢?”
慕容鐸勾起脣角,淡淡地道:“山水有相逢,鐸某聽說燕王是個灑脫不羈之人,怎麼也學那娘們依依惜別?”
“慕容鐸……”清朗的男音,在暗夜裡突兀地響起。
慕容鐸扭頭望去,河堤不遠處一棵大樹下,斜倚着一個男子。
他整個人都隱在暗處,全身黑得象墨,彷彿已經完全融進了夜『色』。只剩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暗夜裡閃着精光。
澹臺文清精神一振,如釋重負地歡呼:“四哥,你終於來了!”
他掉頭,撞上慕容鐸嘲諷的眼神:“原來,燕王今日的熱情挽留都是別有用心。”
“冤枉……”澹臺文清嘻嘻一笑:“文清與靖王惺惺相惜,對你的欣賞可是半點都不摻假哦……”
“哼……”慕容鐸冷哼,揚起馬鞭遙指澹臺鳳鳴:“你確定,除他之外,碼頭再無伏兵?”
“本王以『性』命擔保!”澹臺文清肅容,斬釘截鐵地答。
“燕王……”澹臺鳳鳴走前幾步,迎着他的視線?都市小說,淡淡地道:“借一步說話。”
“我與你,好象沒好到要避人耳目,說體己話的份上?”慕容鐸泰然自若,不動如山。
“若你不介意,”澹臺鳳鳴神『色』平靜:“朕也可以在這裡談。”
慕容鐸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好一會,態度忽地軟了下來,象是想到了另外一種激怒他的辦法,甚至好心地勸告:“你確定要單獨協商?當着燕王,鐸某或許還會留你幾分薄面。”
澹臺鳳鳴象聽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冷冷地笑了起來。
做爲一個帝王,連最心愛的女人都被他奪了去,還談什麼臉面?
“好吧,既然這是你希望的。”慕容鐸翻身下馬,隨手將繮繩拋給澹臺文清,朝澹臺鳳鳴踱了過去。
“呀,”澹臺文清見勢不妙,遠遠地嚷了一句:“意思意思打一架就算了,千萬別動真格的!”
誰理他?
兩個人一前一後順着河堤慢慢地走了一段,直到身後的燈光稀疏,確定四野無人,這才停了下來。
“說吧,”慕容鐸先聲奪人:“唐意還在等我,我得趕緊回去。”
“朕是來接唐意的。”澹臺鳳鳴也不羅嗦,直奔主題:“你有什麼要求,可以談。”
慕容鐸雙手環胸,哧聲冷笑:“唐意已經是本公子的女人,你憑什麼在這裡大言不慚要接她回去?”
“憑朕是她的男人……”澹臺鳳鳴盯着他,眼神平靜。
慕容鐸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冷聲揶揄:“這可難辦了,據我所知,唐意的男人有很多。我算一個,上官奕林也算一個,你這算什麼……”
“朕愛她。”澹臺鳳鳴打斷他,乾脆利落地道。
慕容鐸愣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除了你,上官奕林也愛她……”
“那麼,”澹臺鳳鳴一針見血地指出:“至少靖王不在此列,對吧?”
只要他不愛唐意,他就還有希望,不是嗎?
“呃……”慕容鐸一窒,眨巴眨巴眼睛,又吊兒郎當地笑了:“那又怎樣?本王認識她時間還不長,至少不討厭她。假以時日,誰又斷言,本王不會愛上她?”
“唐意愛的是朕。”澹臺鳳鳴忍住胸中翻騰的怒氣,冷冷地指出。
“她愛你……”慕容鐸望着他,笑容囂張中帶着些無恥:“在你把她賣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