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以南的氣候與中原不大相同,今年九月以來一連好幾天都在降雨。西都(金陵)籠罩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之中,皇宮的景色在雨幕中變得模模糊糊,就好像一張上了年份的舊畫,看不太清楚;低沉的雨聲無孔不入,沒有一處地方真正安靜。
周娥皇迴避在書房的耳房內,因爲李煜臨時要接見一個客人。
有雨聲干擾,李煜和客人談話的聲音有時候聽不清楚。主要那客人的口音也有點難懂,吳越地區的口音。
灰濛濛的天空、溼冷的空氣、壓抑的談話聲,環境影響了周憲的心情,她莫名覺得這裡充滿了陰謀的氣味。
李煜的聲音道:“崔使君應知脣亡齒寒之理。今周朝廷併吞蜀國、攻滅武平,有進取江南之勢;如若南唐國不存,吳越國又豈能倖免?”
那個叫崔使君的人嘰裡咕嚕說了一通話,周憲在耳房裡有一半沒聽懂。其中似乎提到了當今吳越國王錢弘俶因爲政|變被擁立爲國王的事……周憲知道那件事,吳越前國王想削弱武將,遭遇政變被軟禁,所以錢弘俶才能上臺。
“……吳越君臣與南唐爲世仇,想說服同僚援救南唐國無法辦到……”那人說的這句話倒是比較清楚,“在下這次前來,是要告訴國主一個重要的消息。”
李煜的聲音道:“什麼消息?”
崔使君的聲音道:“大周派遣了一個叫曹彬的武將到錢塘(杭州),帶着詔書,要吳越國厲兵秣馬準備攻打南唐……”
接下來李煜的口氣完全變了,聽得出來他的情緒很受影響。
周憲聽到這裡,情知大周進攻南唐的事很快就要付諸實施……否則周朝廷下詔吳越單獨進攻南唐毫無作用。
不多時,外面的談話聲漸漸消停。周憲等了一會兒,便從耳房裡走了出來,見李煜正獨自坐在椅子上,拿手掌搓着額頭。周憲便問:“王上想怎麼辦?”
李煜愁眉苦臉道:“大江上游已失,吳越國又在腹背,大事不濟!”
周憲幽幽嘆了一口氣,小聲問道:“可曾有人勸王上獻表……”
“不妥!”李煜立刻搖頭道,“吳越錢家一向侍奉中原大國,他們可以投降;咱們李家投降卻沒有好下場!失去了王位,我還剩什麼?再去異國他鄉忍受屈辱作甚!”
周憲默然。
良久之後,李煜站了起來:“國家之事,我先與大臣商議。母后近來多次提起週二妹,念想她了,過兩日想接到宮裡來。”
周憲聽罷,心裡莫名感覺有點恐慌。她只好說道:“太后疼愛二妹,是對周家莫大的恩寵。”
李煜又道:“晚上娥皇與我一起去陪母后晚宴,你可有興致爲母后獻舞?”
周憲搖頭道:“世道不安生,實在沒有心思。臣妾和王上一道去爲母后請安,盡到禮數就是了。”
“也好……”李煜嘆道,“尤記當年,父王做主將你許配給我,在宮中獻舞驚豔四座,哪料數年之後已成這般光景。”
李煜
說罷起身離開了。
周憲聽他提起當年,猶自怔怔出神。多年以前,她對這一生是有很多期待的,出身富貴、絕色貌美待嫁閨中,難免心氣兒很高;琴棋書畫、音律舞蹈勤加練習,就像一個在深山修練的絕世高手,只待出山……娥皇,自然是爲了得到帝王的千般寵愛。她原以爲今後的日子會十分精彩。
哪料得光陰逐漸逝去,變成了這般了無生趣且惶惶不安的生活。
周憲走到鏡子前,看着裡面那張十分美麗的臉,心道:我竟能活得如此無趣空洞。
窗外的天空灰濛濛的,陰雨在房屋外面飄蕩,屋內的空氣同樣溼冷,大白天的光線也陰沉黯淡,連鮮豔的黃色和紅色帷幔裝飾也顯得有些陳舊。銅鏡中的紅顏如玉,卻是目光落寞凝滯,周憲覺得自己和一個墳墓裡的豔|鬼一樣冷清……她的心情,覺得這世上沒有一點樂趣。
……
但此時的東京大梁卻是秋高氣爽,天氣十分乾燥,豔陽當空。
“啪!”一聲弦響,一枝箭矢飛快地釘在了百步外的木板上,尾部的羽毛在力量中嗡嗡顫抖。郭紹見命中靶心,長吁了一口氣。
“好!好!”董遵誨的聲音首先喝起來,接着校場上的將士也跟着喝彩。一時間馬屁聲聲,各種誇讚恭維的話不絕於耳。
郭紹倒是對這樣的場面十分淡定。和常人一樣,他在得到別人認可的時候,他同樣會感到很愉快……只不過時間久了,就會對這種很普通的恭維提不起興趣,因爲聽得太多了。
郭紹轉頭對衆圍觀的將士露出一個笑容,不緊不慢地重新取了一支箭。第一箭射中後,他已感到沒那麼緊張,一種滿足感涌上心頭。
之前和董遵誨談了一會兒話,董遵誨希望“舅舅”有空多陪陪高氏,從他的態度中看出,顯然不計較母親的事。這讓郭紹覺得高氏的事沒那麼嚴重了……最可能發現高氏懷孕和靜養原因的人、就是董遵誨;現在看來,就算他發現了也沒什麼要緊。
校場是泥土地,空中瀰漫着一些灰塵,有點影響視線。郭紹拿着弓箭,眯着眼睛感受着自己與靶子之間的距離。
百步外要射中目標其實很不容易,郭紹記得奧運會射箭比賽才幾十米距離,何況奧運會用的弓箭和古代弓箭根本就是兩碼事。郭紹手裡這二石弓,首先要的就是一股非比尋常的蠻力,否則拉都拉不開;其次要有精度,就全靠感覺了……弓箭的射擊方式、很難做出穩定的瞄準器械,準不準全靠技巧練習。
“百步穿楊”對於絕大部分人只是傳說,有精度的射擊只能直射,能直射一百步的弓起碼要郭紹手裡的這種強弓。外界的一點風向、弓弦的手感都會有影響,自身的手抖動、視力、每一個動作的時機也會影響結果。
在這樣要求極高的運動中,只要成功命中目標,就是對自身狀態良好的一種側面證明!這也是郭紹放不下箭術的原因之一。
他此時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充滿野心的獵人!
他默默地在心裡說:“我不
再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和糾纏。入鄉隨俗,我不是在背叛。自己關心的那些人,金盞、二妹、李圓兒、玉蓮……甚至高氏,她們的尊嚴、安全、前程以及整個人生都寄託在自己身上;在這個亂世,只有男人才能撐起人們編織的夢想。”
“勝利,戰無不勝的夢想,將成爲重鑄混亂人間的基石!”
“我不再惶恐,我將獲得爲所欲爲的自由,相信自己有能力擔當這個天下、掌握這個世界!”
……郭紹伸手摸了一下總是給自己帶來好運的芴頭,一副刺繡得歪歪斜斜的舊腰飾。他終於拉開弓弦,整個動作由鬆而緊,流暢而嫺熟。拉開二石弓的暴|力讓弓身“喀喀”地緊繃發響,光是此時的氣氛就吸引了大夥兒注意力。
“勝!”郭紹隨着砰地一聲弦響,喝了一聲。
“啪”地一聲,箭矢再度插|進遠處的木板,木板兩度被大力刺穿,從中間裂開了!
周圍又是一陣譁然,武將士卒們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郭紹。在軍中,武藝首推箭術,檢驗一個士兵是否精銳,只要能拉開強弓就可能立刻通過選拔;郭紹的表演,用最直觀簡單的方式證明他是武夫中的強者。
郭紹也感到自己已經進入了最佳的狀態。
就在鬧哄哄的氣氛裡,便見盧成勇騎馬而來,下馬抱拳道:“稟主公,客省使昝居潤在營門外求見。”
“昝居潤?”郭紹稍稍一想,腦子裡首先浮現出一個頭盔的模樣,因爲現在裝備的頭盔就是昝居潤進言改進的樣式。他沒多想,僅憑自覺和意願便道,“帶到營中大堂,我稍後就來。”
郭紹將手裡的弓和箭壺丟給董遵誨,便騎着黑馬慢吞吞地向校場邊緣的一片建築羣走去。
在大堂上見到了昝居潤,這傢伙是個三十來歲的白淨文官,和郭紹其實非常熟悉……先帝在位時,他多次做郭紹部的監軍,負責監視軍中的異動;東京兵變時,他還被郭紹扣押了。反正昝居潤和左攸等人不是一路的。
昝居潤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風塵僕僕的樣子,急不可耐地拿出一卷紙呈上前來。郭紹伸手抓到手裡,隨口問道:“什麼東西?”
“採石磯地形圖。”昝居潤道。
郭紹一愣,採石磯這個詞他倒是非常熟悉,因爲最近老是在琢磨那地方。金陵西邊的一個渡口,因爲兵書上記載很多次發生在長江下游的渡江戰役,都是從這個地方;郭紹覺得古人也挺有想法,這地方一定有其好處,所以最近查閱了好些卷宗。
“昝使君怎麼想起獻圖,哪裡來的?”郭紹問道。
昝居潤道:“當初李都指揮使(李處耘)受命攻打周行逢,不就是爲了攻打南唐麼?下官以爲,郭大帥終有一天會想知道此地的情狀,所以趁南下公務,去走了一趟。”
“哈!”郭紹頓時樂了,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去年我把你關了好幾天,昝使君倒不記仇……坐,我先瞧瞧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