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西殿,大臣們躬身站着,黃色紗簾後面一個美麗的影子在晃動,裡面的人似乎在走動。
裡面傳出了節奏舒緩十分好聽的聲音:“沒有收到官家讓曹彬退兵的書信?”
站在前列的樞密使王樸拜道:“回端慈皇后,樞密院沒再收到西北來的聖旨。前幾天收到的書信,已奏報端慈皇后,出自魏副使之手,言稱讓太常寺派御醫南下,另派內閣輔政左攸隨行。”
符金盞的聲音道:“便依官家的意思罷。”
“喏。”王樸道。
一側的太常寺卿道:“臣有一言。”
符金盞的聲音道:“但說無妨。”
太常寺卿道:“曹大帥的鄉軍大營,照禁軍之法,專程派御醫署的官員設立了療傷營,其中不僅有徵發的民間郎中,也有御醫。若是前方御醫也束手無策,恐再派人也無濟於事。”
就在這時,王樸道:“請奏端慈皇后,老臣有一義女名陸嵐,住在宮中,許久未見面了,臣想見在樞密院見她一面,望端慈皇后開恩。”
“哦?”符金盞頓了頓,恍然道,“我記得王使君有一次重病不愈,便是陸嵐治好你的?”
王樸拜道:“正是,因此老臣才與她結下父女之義。”
符金盞立刻說道:“來人,去叫陸嵐到樞密院見她的義父……傳旨太醫署丞白叟也去罷。”
……
宣佑門內西側,有一處沒有取名的小院,便是陸嵐住的地方。
這地方非常清淨。宣佑門後宮中軸線兩側的嬪妃居住宮殿,不會越過萬歲殿;而萬歲殿兩側都是一些辦公和存放東西的倉庫。只有陸嵐住在這個位置。
整個院子都種着草藥,連客廳裡都用瓦盆乘着土種着花花草草,放置在一隻大木架上。
陸嵐正提着一隻水壺,很仔細地對着盆裡的花花草草澆水,她非常細心,有一種闊葉草上的葉子髒了,她也拿手帕輕輕擦乾淨。
幹完這些活,她便站在架子前舒展上身,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陽光透過木架撒在她的身上,十分柔美,陸嵐的個子不高,骨骼小、不過肌膚卻很豐腴,她伸懶腰時胸前的衣服被繃得很緊。
她放下胳膊,臉上露出了愜意的微笑。看到這些植物水靈地生長,她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喜悅。
就在這時,一個小宮女在門口伸了伸脖子,說道:“萬歲殿當值的李尚宮來了,她說這幾天不舒服,晚上睡着了身上涼,可是背心卻出汗,想找您給把把脈。”
陸嵐道:“叫她進來罷。”
沒一會兒,三十出頭的李尚宮就一臉笑容進來了,與陸娘子見禮。
陸嵐指着一張桌案旁邊的藤椅道:“李尚宮請坐。”
她說罷看了一眼爐子上的水壺冒着白汽,便走到木架旁邊,指間從淺黃色的羽狀草葉子上拂過,停留在一株淡青二回羽狀草葉子上,拿起剪刀剪了兩片葉子下來,然後在水盆裡清洗乾淨。
李尚宮見陸嵐親手端茶遞水,忙客氣地說
道:“怎麼好意思讓陸娘子如此對待?”
陸嵐把兩片葉子泡在白瓷杯子裡,走過來放到李尚宮面前,說道:“不用客氣了,嚐嚐罷。李尚宮的症狀不過是因陰虛有稍許邪氣入體,並無大礙,不必擔憂。”
李尚宮捧起杯子喝了一小口,眉頭微微一皺,頃刻又露出笑容:“很苦澀……不過有股子清香,挺好的,這些都是陸娘子親手種的?”
“那便對了。”陸嵐點頭道,“這種是青蒿,正好治你的陰虛。另外那種黃色的草蒿沒這麼苦,不過對你的病用處不大,那是除蒸截瘧之藥。”
李尚宮驚訝道:“原來這杯茶就是治病的!”
陸嵐道:“院子裡還有幾株,一會兒剪一些給你回去泡水喝。”
李尚宮吹着水面,又喝了一口,面有感激,又道:“陸娘子這樣的人,在宮裡還是很受敬重的。人食五穀,誰也難保不三病兩痛,後宮的人看郎中也不方便,大夥兒可得和顏悅色對你。陸娘子這邊人少,有空多到咱們那邊走動走動,也沒那麼無趣。”
陸嵐卻撇了撇嘴,“我挺喜與這些草花呆一塊兒。”
就在這時,小宮女帶着一個宦官進來了。那宦官急匆匆地說道:“陸娘子快跟雜家來!”
陸嵐和李尚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宦官又道:“端慈皇后和樞密使要見你!”
李尚宮一聽,看了陸嵐幾眼,抿了抿嘴脣,忙道:“那我告辭了,那邊的事要緊,陸娘子先過去罷。”
陸嵐便起身跟着宦官出門。
出了宣佑門,二人一前一後徑直趕到樞密院,王樸和陸嵐的舅舅白叟已經等在那裡了。
陸嵐見到倆老頭,也只得恭順地叫了“舅舅”“義父”。
王樸道:“關係十萬大軍的大事!嶺南瘴氣,可有良藥可制?”
白叟緊張地拿着前線御醫送回來的卷宗在細看,陸嵐偏過頭,也跟着瞧了一番。白叟道:“瘴氣可能是瘧疾,御醫的法子沒問題,雄黃來薰,大把青蒿泡冷水,再以榨汁飲之,是出自《神農本草經》的方子。”
王樸看向陸嵐。
陸嵐輕聲道:“我倒覺得有點問題。”
王樸忙問:“什麼問題?”
陸嵐道:“巫山山民偶有患瘧疾者,我曾經也是照《神農本草經》拿青蒿來治,可是發現毫無減輕狀況。後來用大量黃葉子的草蒿,長期服用調養,頗有成效……《神農本草經》記錄的青蒿,可能就是草蒿,這本書太久了,以前的名字可能不同。”
王樸大喜,臉色都紅潤了:“老夫便知,在端慈皇后面前舉薦嵐兒沒錯!”
白叟在一旁沉吟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其實陸嵐的醫書根本不是他教的,是陸嵐的先父陸神醫傳授。當然這並不影響舅舅也沾光。
陸嵐又道:“同行郎中認爲瘧疾是一種邪氣,但我覺得並不像,它可能是一種像看不見的小蟲子之類的活物。”
“哦?”王樸饒有興致地
看着她。
陸嵐抿了抿嘴脣:“巫山有一個村子出現了瘧疾,我與三姨(巫山白姥)去救治。有一家服侍病人的家人同處一室卻未染上,若是邪氣怎不在斗室之內染給其家眷?反倒是靠村中小溪的幾戶染上了,我在那裡呆了一段時間,發現那家人把污穢之物倒進了小溪,所以下游的人取之飲水,這才染上。
神農的方子能減輕瘧疾,或許能治好,但不是一定能治癒。若是人多的軍營,首先得把那些染上瘧疾的人分開,禁止所有人喝生水,把病者的污物先煮過再倒……”
王樸聽得不住點頭,說道:“畢竟關係很多人的性命,爲了萬無一失,只能讓嵐兒走一趟了。”
陸嵐道:“小女聽義父之命。”
於是王樸到金祥殿西殿請旨,急着安排行程。
京娘也陪着陸嵐南下,另外還有陸嵐身邊做侍從的徐二孃;文官有白叟和左攸。符金盞調內殿直精銳騎兵一隊,護送他們前去嶺南。
一行人兼程渡過大江,穿過南唐國舊地,先來到了已被周軍佔領的雄州。那裡有很多重病不愈的病卒。
左攸接手了雄州染病兵營的權力,先照陸嵐的辦法進行隔離除污。又派人四處收集草蒿送往雄州城。
大夥兒帶着一幫官吏、將士、民夫開始了救治。這湯藥也比較怪異,不像別的藥材一樣熬製,得先把水煮開了冷卻,用冷水來泡,然後揉碎取汁,每日給人服用。
得病的士卒成千上萬,每天都有人死掉,需要大量的草蒿和人手,陸嵐等人也親自上手幹活,忙得不可開交。
一日徐二孃見人們擡着士卒的屍體出營焚燒,想起當初趙虎的屍體也是在傷兵營,觸景生情竟然哭得稀里嘩啦。
她抹了一把眼淚,走到一座院子門口,看裡面又擡着屍體出來。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個聲音呻吟道:“是不是該輪到我了,是不是……”
那聲音充滿了絕望和恐懼。
徐二孃心下一軟,便進去看,只見一個臉色蒼白憔悴的年輕人躺在破牀上,瞪着眼睛看着屋頂。
那軍士雖然一臉病容,卻長得十分俊朗,看着很是面善,身材也是筆挺高大。徐二孃站在屋門口似乎擋着了他的光,那軍士忽然身上一抖:“天怎麼忽然黑了,我是不是到陰曹地府啦!”
徐二孃趕緊走過去,好言勸道:“你別怕,咱們有良藥,只要安心養病,定然能好的。”
勸了幾句,那軍士無神的眼睛恢復了一點神色,轉頭看着徐二孃,愣愣道:“你怎麼哭了,你認識我麼?”
徐二孃答不上來,默默地搖頭。
她轉頭看見牀頭破木案上放着一隻鐵盅,便拿起走了出去,先放到架在木柴上的鍋裡燙了一番,然後舀了一盅冷湯藥走進來,又扶起軍士,喂他喝藥。
軍士道:“喝了這個能活?”
徐二孃道:“你多喝些,定然能治好的。”
那軍士便抱起鐵盅,“咕嚕咕嚕”往肚子裡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