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伏的草原上,郭紹騎在矯健的黑馬上,一大隊騎兵追隨着在盡力地奔騰,重重的馬蹄一片轟鳴。西邊的太陽,已經還有半個圓掛在山頂上。
郭紹極目望去,前方的夏州城已在視線內。他大聲喊了一聲:“一鼓作氣,回城吃晚飯了!”
“駕……”衆騎一陣喊叫。
一大早郭紹就帶着一隊武將騎兵出去了,回來時太陽已下山。騎着快馬跑一整天,但他依舊看不完自己剛剛征服的土地,只能親眼看到一隅。
到城門下時,酉時已到,但城門專門給他們留着。一員武將喊道:“陛下回來了!”城樓上的將士也大呼“萬歲”,紛紛瞧着郭紹這邊。皇帝依舊生龍活虎、精神振作,充滿活力的氣息也會影響全軍。
夏州城內的路可不比東京,重騎飛奔踏過,那是塵土漫天。
及至中軍大營,郭紹沒有繼續與將士們在一塊兒,徑直回了臨時設置的行宮。
他走進簽押房內,把頭盔取下來扔給宦官王忠。這時,看到滿屋子的圖紙、卷宗,郭紹忽然覺得很累,他的眼睛裡也隱隱露出了疲憊之色。
郭紹在公座上坐了一會,一掌拍在一堆卷宗上,心道:這些事是該放手給大將、樞密院的人了。他只需要聽回稟。
不過臨走前,關鍵的人、局面建制他得安排一下……郭紹的目光從地圖上掃過,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河西走廊。平夏地區,不僅爲了除掉一個威脅,也可以是西征的一個後勤來源之地。
簽押房裡幹些寫聖旨軍令、傳遞消息的官吏,默默地關注着郭紹。皇帝的眼睛看着哪裡,他們都特別注意。
此時,或許身邊的人認爲郭紹是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雄主。
但至少現在,郭紹確實有些累了……只不過,他停不下來。
權力、責任在身,無論是做昏君、暴|君、明君,總得要繼續下去,而且他不想像耶律璟那般悲催、也不想像後晉那般看人臉色憋屈。
那麼人都會趨利。郭紹此時再次證實,人是永遠都不會滿足的,不會有盡頭。手裡有了生殺予奪的天授君權,有了火炮火器、精兵、人口,怎能荒廢它去獲得更多?
……
禁軍沿無定河東返,進入中原地區時已是初夏。
一來一返,天地都變了顏色。出征時的素白世界,此時東京草木茂盛,紅綠相間,分外秀美。留守文武百官出迎,御街上熱鬧非常。郭紹從車駕簾子一角觀望自己的首都,見亭臺樓閣,一派古色典雅。雖然朝廷造出了一些新東西,但主要應用於軍事,市面上的景色這些年似乎變化不大。
比亂世那時,更繁華熱鬧了。
百官、禁衛簇擁着車駕從宣德門正門入內,城樓上鐘鼓齊鳴,昭告着全東京,王師凱旋迴來。
及至高大的金祥殿前面,寬敞又顯得單調的廣場上,車駕停了下來。郭紹在馬車上先說道:“傳旨諸文武,明日中午到宮中慶功宴,今日都散了罷。”
一個文官作揖道:“遵旨。”
郭紹又招宦官王忠到跟前,不動聲色問:“大符皇后現在金祥殿?”
王忠跟着車仗一起,也剛剛進宮,不料他對答如流,躬身道:“稟陛下,娘娘在滋德殿。”
郭紹微微一頓,心道金盞雖封爲皇后,但理由是“天道”,她似乎並不願意在人前表現出恩愛。郭紹沉吟罷,便道:“朕有些累,不去金祥殿了。”
他乘車入宣佑門,門內便是後宮,隨行只剩下宦官宮女。
剛到滋德殿正門臺基下,卻見一大羣人等候在那裡。郭紹從馬車裡下來,便見一衆女子一齊屈身作萬福,“恭迎陛下得勝回朝!”
“起來罷。”郭紹走過去,伸出雙手作了個扶的動作。郭紹的目光從她們臉上掃過,從人羣裡看去,發現李月姬也站在兩個皇后後面。
他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穿着甲冑戎服,腰間掛着佩劍。當下先把兵器和頭盔取下來交給王忠,然後與衆人一起進滋德殿。
金盞剋制着情緒,“陛下親征在外,我們無不牽掛擔憂,等聽到大許軍已在無定河獲勝,人心稍安。”
杜氏低頭小聲道:“大符皇后每天都到三清殿爲官家祈福。”
郭紹道:“真是難爲了你們,可軍國之事,朕不敢大意。”
他又與符二妹說話,不過都說些人前聽起來得體的話。這裡一大羣人,雖都是些後宮的婦人,但郭紹知道她們沒一個省事……別看她們此時低眉垂眼很恭順,可想法是很多的。
郭紹騎馬乘車跑了上千里路,此時沒什麼精神,不過既然遇到了這樣的場合,他也只有應付着。
他又額外轉頭看向李月姬,“朕離京數月,賢妃可還好?”
李月姬驚了一下,抿了抿道:“回陛下,挺好。”
郭紹忽然嘆了一口氣,“本來已成一家人,朕也不想如此。而今兵戈平息,若是李公歸朝來,朕念及親戚之情,定不計前嫌。”
李月姬聽罷神色黯然。
就在這時,郭紹發現杜氏用手悄悄碰了旁邊的張氏一下,微微側目看了一眼,便見張氏神情異樣,臉一紅低下頭去。郭紹也不吭聲,佯作不知。
符金盞道:“陛下旅途勞頓,先換了衣服歇着罷。二妹好好照顧陛下。”
“好,好。”郭紹笑道。此時他又看一衆嬪妃,如果由得他自己選,不去符金盞那裡、也是玉蓮……並非二妹不好,二妹對他已如親人一般,也非不關心皇子,而是他着實累了。在兒子面前,自然要有當爹的樣子,又豈能完全放鬆不顧言行?
……一衆人執禮告退散去。杜氏追上張氏,沉聲道:“姐姐膽子真不小啊!”
張氏默不作聲看着她。
杜氏道:“你沒發現大符皇后瞧你兩眼了!也不看看在什麼地方,又當着皇后的面……”
張氏道:“我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怎麼了?”
杜氏道:“怎麼?對了,你一直瞧着官家,魂兒都出竅了,自然不知道別的光景。”
張氏怔在那裡。
杜氏笑道:“你自己也不知?剛纔姐姐那眼神兒,哎喲,好像一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瞎子都看得明白啥意思……”
張氏臉上頓時發燙,又羞又有點擔心
:“這……那……”
杜氏看了她一眼,又鬆了一口氣,“不過也沒甚事,你那外甥還在夏州替朝廷辦大事哩。”
張氏紅着臉急道:“妹妹真的誤會我了,曹彬也是武將,今日我見官家穿着甲冑,便念想起了曹彬。”
她忍不住心道:郭紹穿戎裝倒是好看,更顯挺拔英武。她早知今上是武將出身,不過還是第一回見他穿甲冑。
杜氏撇了一下嘴:“我還以爲我倆姐妹親密無間,你這樣說真是見外。”
張氏一本正經道:“做姐姐的真沒騙你……我怎敢想那沒臉沒皮的事,什麼身份呀,能在宮裡有個立錐之地就好了。”
杜氏低聲道:“什麼身份,在大許朝不就是個尚宮麼?”
張氏不動聲色道:“理是這麼個理,但本朝和前朝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官家哪能自找那非議麻煩?”
杜氏聽罷嘆了一口氣:“姐姐說的是。”
張氏不吭聲了。二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便分開,張氏仍住在三清殿。
一進殿宇,便聽到木魚聲和搖鈴的聲音。那本是叫人清淨無爲的聲音,此時張氏卻聽得十分煩躁,心緒更加不寧。
她在蒲團上發了一會怔,轉頭便看見木窗前那張沒上漆的几案,彷彿看見一個年輕兒郎坐在那裡,手裡拿着棋子。她微微擡頭,又看到那木架,一副場面頓時浮現在面前:一罐香油掉下來,澆了她一身。
張氏想到這裡,臉上一陣發燙,心慌得很。
……次日便是金祥殿大宴。現在張氏等人是符皇后的人,今非昔比,有這等歡宴她也會跟着皇后赴宴。
張氏天沒亮就起來了。
三清殿是皇宮內的道教清修祈福之地,房屋擺設都古樸素淨。但就在這傢俱都沒有顏色的房間裡,張氏卻從櫃子裡拿出了非常齊全的胭脂水粉。對着銅鏡,仔細地打扮。
油燈下,黯淡的光景,銅鏡裡的臉卻是秀麗中帶着一絲嫵媚。張氏現在的身份只是個尚宮,衣服不能隨便穿,但就算是一般的月白羅裙,她也能穿出韻味來,只需要注意料子的裁剪、用料,細小的點綴。
張氏細心端詳着銅鏡裡的紅顏。
這世上,鮮有女子不覺得自己漂亮,誰都想過被人額外地欣賞迷戀……更何況她們這些本來就確實姿色極佳的美人,誰又甘願每回每天都做綠葉陪襯?
但張氏依舊深深地嘆息了一氣,她不覺得自己比大符皇后醜,只不過大符皇后和郭紹多次聯手的關係,並非她能比得上。饒是如此,人們以前也沒料到大符皇后能重回宮廷!
張氏時而嘆息,時而又沮喪,坐在梳妝檯前唯有顧影自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