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夜,不夜天,滿城開賭。
整個京城到處張燈結綵,行人如織,車水馬龍。街道兩旁到處都是臨時搭下的賭場,小到一個果實,一擔柴,一塊糕點,大到金銀珠翠,都被拿來做了賭,端看客人包裡有多少錢,有多大的膽子,願意下多大的賭注。
舞場歌館裡傳出的絲竹之聲響徹雲霄,酒店茶樓裡的酒香菜香牽動着街上觀賭參賭的人的胃,更有一種香,無法代替,更是隻可遠觀,不可近玩一無數的貴家女子,着新衣,巧梳妝,穿金帶玉,錦繡擁簇,被身強力壯的家丁和精明謹慎的侍女護着,悠然漫步在人羣之中,隨心所欲,看什麼感興趣,便在哪裡停下。高興了,便指使身邊的人也進場子去賭一把,興致來了,便往一旁的酒店茶樓裡去歇歇,吃吃喝喝,怎麼舒服怎麼來。遇到熟人也不過是含笑打聲招呼,誰也不笑誰,反倒是互相稱讚對方的衣飾妝容好看。她們便是這正月夜裡最引人注目的風景,她們在看旁人,旁人也在看她們。
這便是京城。一個規矩秩序森嚴,卻又處處透着驕傲繁華獨特的地方。
潘樓街角清淨處,停着一張外表十分普通的馬車,車頭掛着的氣死風燈散發出溫潤的光,照亮了車窗裡半露的人臉年輕男子獨坐在窗前,烏髮青巾,眉眼如墨,神情溫潤如玉,仿似是一副畫。
“是陸二郎。”一張裝飾豪華的馬車慢吞吞地避開擁擠的人羣,朝着潘樓街駛去,容七奶奶張氏珊娘老遠就看見了靜候在那裡的陸緘,含笑輕輕戳了戳一旁閉目養神的容七:“你看陸二郎是不是像畫中人一樣的?”
容七睜眼,一本正經地看了一回,道:“的的是像,不過比起我來,還差了那麼一點點。”一旁的侍女不由輕笑出聲,容七嚴肅地瞪過去:“笑什麼?難道你是說你家公子我,沒有陸家二郎好看麼?”侍女忙低了頭,小聲道:“誰也比不上七爺。
“胡說!睜眼說瞎話,我哪裡比得上咱們七奶奶。”容七嬉皮笑臉地轉頭去問張珊娘:“珊娘,你說是不是?”
張珊娘早就見慣不慣,淡然道:“你就吹吧。反正吹得天花亂墜也不要錢。”
容七皺眉道:“我說,珊娘你怎麼半點不可愛?你夫君我說香,你便要說香,我說臭,你便要說臭,這纔是爲妻之道。”
張珊娘微微一笑:“夫君說得是。,…
說話間,馬車接近了街角,容七忙命豐停住,跳下車從去與陸緘打招呼:“敏行!”
陸緘應了一聲,跳下車去,先與容七見過禮,然後遙遙朝着馬車裡的張珊娘行了一禮,道:“內子在鋪子裡恭候二位大駕。”
“先去,我們隨後就到。”容七朝身後的馬車比了個手勢,不客氣地跳上了陸緘的馬車,四處打量一番,笑着拍了拍陸緘的肩膀:“你倒是會享福,外頭看着不顯眼,裡頭佈置得可舒服。”陸緘微微一笑:“內子身子不便,總要以她爲先。”容七挑了個舒服的地兒坐了,道:“知道了,男人麼,小事兒上就該多讓讓女人。”又笑道:“難得你主動邀約我出來,說說,是有什麼好玩的?”陸緘坐直了身子,含笑道:“無他,內子命她鋪子裡的管事設了個小小的關撲遊戲,玩鬧玩鬧。”
容七本來懶散的肩背一下子繃直了,道:“你怎知我們想玩這個?”凡是人,都帶了三分賭性,更何況是這樣全民歡騰的輕鬆時光?容家家規森嚴,但這容七卻是老來子,年輕人喜歡玩樂不是什麼秘密。
陸緘不與他說這些,只道:“七郎也喜歡的麼?原只是圖個熱鬧,既然喜歡,那便更好了。”
容七〖興〗奮不已:“在其他地方總是束手束腳,今日可要好生盡興一番。你還請了誰?”
陸緘一笑:“說來慚愧,因着請了你們,便不曾胡亂請人。”容七微微挑眉:“你也太小心謹慎了些,我不是挑剔傲慢之人。”“知道,要不然也不會請你。”陸緘也不多言,只管領他到了鋪子門口。那鋪子門首高懸着的“林記寶貨行”五個大紅燈籠隨風打轉,下面紮了個五彩大棚,裡面放着些珠翠、冠梳、玩具、扇子、簪釵、絲綢之屬,好些人圍在那裡關撲,笑聲喊聲響成一片,鬧得沸反連天的。
見馬車到了,姚琢上前來,小心翼翼地護着幾人進了後院,林謹容裹着件兜帽大毛披風,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張臉來,含笑立在門前候着,與容七、張珊娘見過禮,便領他二人入了一間精緻的雅室。
張珊娘適才已聽容七說了緣由,也有些躍躍欲試,乃嘆道:“早年我也曾偷偷與杏娘、瓊娘一起玩過,卻不是這樣正經的玩法。”
林謹容就笑道:“我是想請她二人來着,但總覺着有些冒昧了。”
張珊娘就來了興致:“不怕,若是你不嫌煩,我便立即讓人去喊她二人來。瓊娘最近心情不好,正好與她排解排解。”
“人多才好玩。”容七是個自來熟,絲毫不怕陸緘與林謹容嫌他多事,直截了當地與陸緘道:“敏行你素日太嚴肅端正了些。這樣的機會,正該想方設法多結交幾個人,將來不管是留在京中,還是放了外任,對你也只有好處的。就不說宦途,就說二嫂這個鋪子,生意指不定更好呢。”
既然他主動提及,這便是好機會,陸緘趁機道:“不瞞七郎,今日請了賢伉儷過來,實在是有點小私心的。”
容七和張珊娘不露聲色地對視了一眼,張珊娘止住要去請許杏娘和趙瓊孃的人,又示意身邊人退下後,容七方出聲道:“實話與二位說,如果能幫上忙的不用多說,但若是不能,還要請你們見諒。
”他是老來子,襲的是祖上的恩萌,仗的是父兄的勢,這倒是實話實說。
他直接,陸緘也乾脆,便將鋪子裡遇到的事情說了,道:“我不是輕易想給人添麻煩的人,但長此以往只怕是麻煩不斷,有朝一日總要求人,不如早作打算。若是賢伉儷能借勢那便極好,若是不能,還請幫忙搭個橋。”想了想,又添補了一句:“本來我們倒也不缺錢,怕麻煩這鋪子也可不開,只是她有個小心願,便離不得這鋪子了。”
容七卻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才一聽說就明白了:“是了,你們在這京中無根無底,若是尋常生意倒也罷了,寶貨生意本就招人眼,近來生意越好,那更是招眼。天子腳下,雖不至於就敢強買強賣,但被人盯上,三天兩頭惹事是挺麻煩的。你莫要擔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他如此豪爽,令陸緘和林謹容十分意外,正要稱謝,張珊娘微微一笑,把話接了過去,柔聲道:“又不是殺人放火,違紀亂法,不過舉手之勞,自然是能幫的都要幫。但只是,我可否聽容娘說說你的心願?”
言下之意便是舉手之勞是可以的。張珊娘可比容七精明得多,輕易敷衍不得,但林謹容並不打算敷衍她,坦然道:“我的願望只不過是想開辦一個義莊,盡力讓身邊所見的貧女能有個歸宿而已。”
張珊娘面上露了幾分驚訝,隨即很快掩蓋過去,輕輕一笑:“容娘這個想法極好,但請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天底下的貧女何其多,憑你一人之力,又能管得了多少!”
林謹容靜靜地道:“我求的不是數目,而是心安。”她猜張珊娘大概會把她當作是沽名釣譽之輩,但也沒有想解釋的意思,只因這種事情,相信的便信了,不信的怎麼也解釋不清。
張珊娘沉吟片刻,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那你想要我們怎麼做?”
容七湊過來道:“什麼怎麼做?反正就是有人上門來找茬兒,讓他們去找我就是了。”
張珊孃的眉毛一挑,銀鈴般清脆的笑聲響起來:“七郎啊七郎,你當是爭強鬥狠要你們爺們出力氣呢,我看你和陸二爺還是去外頭玩吧,這是容孃的鋪子,便是咱們女人的事情,還是我和她說更好些。”
林謹容對張珊娘佩服得五體投地,輕輕一句話,便言明瞭違法亂紀的事情不做,也不是無原則地給他們做擋箭牌,更不要容七的豪爽與講義氣被人輕易利用,轉着轉着,便把男人們的情面義氣給抹開了,剩下的都是女人的事。接下來若是談不好,她要拒絕自己,陸緘和容七也不好說什麼。當下順着張珊孃的意思,給陸緘使了個眼色,陸緘便把容七勸了出去:“走,外頭玩去。”
待得二人責了,林謹容方笑道:“我這裡做的是正當生意,平日只是借府上一個名頭鎮着,並不會多生事端。”看着張珊孃的神色,委婉地把若是她肯幫忙,便分她一分紅利的事說了,又特別強調了一點,若是不幸遭遇大事之時,又另當別論,總歸是不會叫他們夫妻二人吃虧就是了。
張珊娘神色不定,兀自沉吟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