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幽蘭這天去孤峰鋪。
她這次去孤峰鋪並不是如婆婆所說的”到福子那裡去一塊生活”,也不是如她自己想的“空閒了,到街上去看看”;她這次是去開會,去參加一個十分重要的會議。
這麼重要的大事,不及時組織學習、宣傳、教育、解釋還行嗎?那時已不作興召開“萬人大會”了,就把這麼重要的會議的規模最大限度地擴大到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生產隊長、生產隊政治隊長、大隊“兩委”以及社直單位所有在職人員到公社影劇院開會
“靠邊站”的幹部經過一陣短暫風雨後,絕大多數很快又恢復了原職。但峰亭大隊女主任的位子因爲已有人頂替,儘管已復職的邵樹人書記甚爲惱火,執意要儘快恢復沈幽蘭的工作,但沈幽蘭終究心腸過軟,雖然後來知道金霞接替她是早有預謀,但現在已既成事實,覺得自己如若再出來工作,勢必對金霞打擊過大;同時又知金霞是丁副書記一手安排,更何況通過近幾年的大隊工作,她對丁副書記的爲人又深爲了解,現在如若拿下金霞,定會讓丁副書記大爲不快,不僅對自己工作沒有好處,更是容易造成丁副書記與她老師邵書記之間產生矛盾!於是,就執意以孩子小婆婆行動不便爲由,堅持不再到大隊工作。但她終究是一名※※※※,這次也就理所當然要參加會議!
當然,她去參加這次會議也有她的另一番用意:前不久,她才真正問清楚,中學那個出納會計因爲對方遲遲不得落實工作單位,直到兩個月前才調走,這空缺的位置,學校意見仍是安排沈幽蘭的,但縣人事局說,沈幽蘭是農村戶口,農村戶口進不得事業單位。沈幽蘭聽後,本就一口氣嘆了,覺得這事對她已是“瞎子死了兒子——沒有指望了!”偏偏劉正農校長又爲她出主意,說國家幹部家屬每年有個千分之一點五的“農轉非”指標,教師也屬“國家幹部”,沈幽蘭只要能搞到這個“千分之一點五”的指標,進中學當出納還是大有希望!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沈幽蘭就叫於福直接去找邵書記。於福書卷氣濃,他說他從來就怕見當官的,不僅不去,還把球踢給了沈幽蘭,說:“你不是邵書記最得寵的學生嗎?那你乾脆直接去找邵書記好了,只要邵書記一出面,這事不就好辦了!”
邵書記寵愛她這個學生,那是無庸置疑的。無論是在大隊,還是在鎮上,只要是遇見她,他都會親切地問:“小鬼,”自從她到大隊當了幹部,再見面已不喊她學名了,“於老師這個星期可回去了?”當他見到她的臉頰上洇出一片潮紅時,就立即改口問道:“你這兩個小鬼呀,真不錯。一個是教壇新星,一個是巾幗英雄,比翼雙飛呀!”沈幽蘭那時還不懂什麼叫“比翼雙飛”,但她明白邵書記話裡的意思,那是對她夫婦倆的誇獎,更是對她的疼愛!
“這次去開會,一定得瞅個空子找一下邵書記,打聽打聽‘農轉非’的事。”
這次大會很隆重。主席臺上方懸掛着大紅橫幅,橫幅上寫着:“堅決貫徹※※※※※※※※※※※※※※※※※※※”。橫幅下面的主席臺上一溜兩排是鋪着淺藍檯布的長桌。長桌前排正中央坐的是高個兒邵樹人書記,他習慣地穿着那件一扣到頂的深藍中山裝而筆挺着魁偉的身體,一雙閃動勻速的眼睛似乎總是在正視着前方某一個地方,只有細心人才會發現,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總是在不停地向四周觀察、思考着什麼。邵書記左邊坐的是革委會滕主任;右邊坐的是一位長臉白淨的年輕幹部,說是特意從縣裡請來的宣傳科長;分管教育的丁“黑頭”丁木清副書記就坐在宣傳科長的右邊……
“他?”沈幽蘭突然看見了坐在主席臺前排左邊那個最末位子上的何敬民!
何敬民此時正放着一本厚厚的筆記本和一疊文件,就在沈幽蘭發現他的同時,他也感應般地看見了她,但很快就將目光收回到他面前的筆記本上,並顯出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
“僞君子!”沈幽蘭暗地罵了一句。
就在這時,會場出現一陣騷動。
這些年開會常常出現一種奇怪現象:年紀大的參會者總是極守紀律地坐在會場的前排,連大話也不多說一句;坐在會場中半部的大多是些中年人,他們就沒有前面那些年老的坐得規矩、整齊,而是稀稀落落零零散散橫着斜着交頭接耳談着隊裡的生產家庭的瑣事;最不守紀律的就要數那些青年人了,青年人不坐前面,不坐中排,專找後排遠離主席臺的位子坐下,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活動自由,有利聊閒話或讓思想開小差,甚至聽到會議中途就溜之大吉!
這次會前,主持會議的丁“黑頭”丁副書記在麥克風裡就連連喊着:“向前坐!向前坐!二十排後的一律向前坐!”會務人員就如趕鴨子般將二十排後的人往會場前面趕着。青年的、中年的,就開始往前移動,會場就有了小小的騷動。惹得坐在前面如老和尚入定般的老黨員、老隊長們一陣陣憤慨,就回頭罵道:“太不自覺,開會都鬆鬆垮垮,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
沈幽蘭緊靠前排右側“太平門”坐着。她坐前排,絕不是像那些老同志樣,要認真聽會,她有她的安排:坐這個位子最容易“監視”臺上邵書記的行動,這道門是臺上人出入的必經之路,只要一散會,邵書記必定要從這道門邊出去,或是邵書記中途離開出去有事,比如接電話,比如上廁所……都要經過她身邊這道“太平門”,那時,她就能跟上去,把自己找他的事說出來!
但那天邵書記中途一直沒有出來,既沒有上廁所,也沒有接電話,始終正襟危坐在主席臺上,雙目平視,絲紋不動。
沈幽蘭知道,這指望他中途出來的希望是沒有了,就只得耐着性子等到會議結束再去找。
“當幹部的怎麼個個都這麼能講呢?”第一個講話的是那個宣傳科長,他講着講着,兩手就揚起來,用着一些肢體語言。沈幽蘭瞟一眼他手中那厚厚一摞講稿,心裡就有些着急。她知道,科長講完了,還有革委會主任;革委會主任講完了,才能輪到邵書記作總結!這麼一排列,她就知這個會議又是個“馬拉松”的會議了!
她的思想開小差了。
無意中又看見主席臺那末端的何敬民正飛快地在本子上做着記錄。
“神種!”沈幽蘭挪了挪屁股,坐正了身體,顯出一副氣宇軒昂專心致志聽會的模樣。“神種!”在罵第二句的時候,就顯出幾分鄙夷。
關於何敬民所以能很快從一個教育小組長升到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的位子,社會上早就有種種傳說!沈幽蘭所聽到的,主要是說何敬民得到了三位領導的賞識。其一位是公社一把手邵樹人,說他所以賞識何敬民,是因爲何敬民能寫得一份很好的工作總結和講話材料,邵書記本就是個很愛才的知識分子,工作又是極其追求完美,因此要想有個好的講話稿或是工作總結,身邊就非得有個筆桿子過硬的人不可。第二位是丁木清副書記,丁副書記賞識的不是何敬民的文章寫得好,據說他賞識何敬民有兩個原因,一是他有個習慣,下鄉總歡喜帶個黑色提包,覺得幹部不帶包就不像個幹部模樣,但帶了包又覺得是個累贅而不願自己親自拎着,而何敬民不僅非常瞭解這一點,而且只要是有他陪着丁副書記下鄉,他都是主動爲他拎包;當然,何敬民又是丁木清副書記嫡嫡親親的外甥女婿,“是親三顧”,他要提拔他也是理所當然。傳得最玄的就是當年“※※※※”運動團的團長、現在縣裡的樑煥發副縣長!據說在邵樹人剛剛官復原職準備選拔一些年青人充實領導班子期間,不知是哪柱香燒到了樑副縣長那裡,樑副縣長就不止一次地給邵樹人打電話,要他在這次充實班子時,無論如何也要把小何選拔進去!
不管這三種傳說裡哪一種最靠譜,但何敬民已從一個普通的教育工作者提拔到公社革委會當上副主任,這是鐵的事實!
沈幽蘭鄙視這種人。起初,於福和何敬民同時追求她的時候,她確實暗地將他倆作過仔細地比較。她認爲,何敬民這人青年、機敏、頭腦靈活,人更生得瀟灑;於福雖然聰明,但爲人憨厚,接人待物更不及何敬民靈活。但她覺得,爲人還是忠實爲好;“忠實人不吃虧”。所以,在以後何敬民與黃玲香“閃電式”結婚後,她雖然一時接受不了那個事實,但很快又能平靜下來,其中的原因也正在這裡!
現在何敬民終究是當了幹部混上去了,當主席臺上那副眼光再次向她閃來時,她不能不感到有點茫刺在背的感覺,就覺得他那是在垂憐、譏刺她,甚至是在向她挑戰!於是,沈幽蘭又想到那個轉戶口的事,她咬住牙,暗自發奮:“無論怎樣,一定得活得好一些!人死得窮不得;無論如何也得搞個‘農轉非’,也到街上來,也和於福好好活出個樣兒給他看看!”
整個會議上,沈幽蘭似乎都把精力放到這些方面,以致於直到邵書記總結完畢,臺上臺下一片掌聲時,她才知道會議結束了!就匆匆從太平門擠出去,到臺上去找邵樹人書記。
邵書記剛剛收撿好鋼筆,將筆記本放進包裡,準備離開,見沈幽蘭站在面前,就問:“你?小鬼,有事?”
“邵書記,我想……”每次在邵書記面前,她似乎總覺得自己是個晚輩,說話免不了有點拘謹。儘管這次她事前曾有思想準備,要在邵書記面前表現得大方自然一點,甚至還帶點撒嬌,但事實沒能做到。
“是有這個政策。但指標很少吧,聽說今年全公社就一個指標。”沈幽蘭說過自己的來意後,邵書記告訴她。
“我能符合條件嗎?”沈幽蘭追問着。
“當然符合。你也是教師家屬,也屬於‘國家幹部’嘛,當然在政策範圍內!”邵書記說着,就拎起包,開始往臺下走。
沈幽蘭像條歡快的小狗尾隨在邵書記的後面,繼續問: “那我通過什麼手續……”
邵書記已知道她要說什麼,就爲她指着路徑:“這‘農轉非’的事具體歸丁書記分管,你可以寫個文字報告,直接交給丁書記。”見沈幽蘭還有點不放心,就又說:“只要把報告拿到會上討論,我會按政策去考慮的。”
沈幽蘭知道邵書記工作有兩大特點:一是政策性強,二是原則性強。既然是按上面的政策辦事,沈幽蘭放心了,說了聲:“謝謝!”就如快樂的小鳥,飛快地向中學飛去,向丈夫身邊飛去……從那勻稱、活潑的背影上,絲毫看不出她已是一個遍身是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