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更大的打擊已經早早圈定在沈幽蘭頭上,只是她自己一時還不知道而已。
那天,左所長送來稅務、工商等幾家聯合蓋着大印的紅頭文件通知所有個體經商戶在規定的某日上午七點趕到洪澗鋪鎮會議室開會的時候,沈幽蘭還是滿面春風“喔喔”地答應着,甚至覺得這開會的事還來得太遲了。“公家辦事呀,就是拖泥帶水的,查一次稅喲,硬是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她放心裡抱怨着。
這天正好是星期日,她頭天晚上就同丈夫商議好,開會這天干脆把店門關上,免得她人在那邊開會,心裡老是惦記着店裡的事情;一心掛兩頭,煩人。其實,她並不是熱衷於那個會議,所以急於盼着參加那個會議,她是另有想法。她早就聽說洪澗鋪的人會做生意,生意不僅是做得大,而且做得活,她一直想去看看,去學習學習,但就是沒有時間。這次兩個鎮的會議放到一塊兒開,她要抓住這個機會,一定得去細細看個究竟,學習學習人家老生意人做生意的經驗。
去洪澗鋪的時候,她同黃玲香搭的是同一班車。因爲那天晚上何敬民在她家有了不軌行爲,她這天見了黃玲香反而覺得是自己做了一件有愧於黃玲香的事,剛一見面臉已紅到脖頸下,就有意迴避,想去車廂後面的座位坐了。
坐在前排的黃玲香就嚷:“呃,老庚,躲着我幹嗎?”就趕過去坐到一起,見她臉紅得像敷了胭脂,就笑着在她耳邊咕噥說:“準是昨晚幹了那事!唉喲,你別掐我!不是幹了那事,臉怎麼這麼紅?”
沈幽蘭又在她腰間掐了一下,說:“一天到晚把那些東西掛在嘴上,坐車嘴也塞不住!”
黃玲香又在她耳邊咕噥着,說這些全是她聽那些男人們說的……
說着,車已開動。黃玲香暈車,就靠在座位上微微閉上眼睛,也閉上了她那張閒不住的嘴。沈幽蘭無事,就倚着車窗,看着窗外不斷變化的景緻。
車過五溪,已進入洪澗鋪的地界。再往前行,就擺脫了車在深山夾縫間穿行的沉悶,窗外的視野已漸漸開闊起來,山巒也變得疏散、矮小了;陽光已不再是大山區那種直自高天飄逸下來的一束光帶,而是洋洋灑灑,廣爲普照,一片燦爛。再往前行,大地似乎開始在傾斜:西方依然崇山峻嶺,東邊卻是一片遼闊的山地平原。在那一望無垠的山地平原上生長着團團樹叢,片片竹海;樹叢竹海深處,透着亮亮的白牆,嫋娜的炊煙;炊煙匯成片片薄霧,薄霧在樹叢、竹海、村莊的上空飄浮、遊動……
“難怪說洪澗鋪人生意做得大嘍!這麼大的鄉腳,生意能不大嗎?”沈幽蘭知道洪澗鋪不比孤峰鋪,孤峰那些大坑小坑的山民買商品,除了上孤峰街以外,還可以到弋河、到縣城去,而洪澗就不同了,它是個“三不管”的地方,洪澗鋪是這裡唯一的集鎮,周圍的村民買東西除了這個集鎮就很少再去更遠的地方。
“這真是鼻涕掉進嘴裡——落着吃的!”沈幽蘭很是羨慕洪澗鋪生意人有着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似乎就找到了洪澗鋪生意做得大的真正原因所在,就不得不自嘆弗如!
車到洪澗鋪剛好七點。那時開會有個順口溜,叫“七點開會八點到,九點領導作報告。”這七點當然不可能馬上開會,與會人只是進會場張望一眼,見主席臺上空空如也,就又紛紛出去找地方消磨時間去了。這時候也是黃玲香施展外交才能的最好機會,就邀沈幽蘭去稅務所,說何敬民有個小學同學在縣稅務局工作,說不定這次開會也會來的,要是來了,可以先從他那裡打聽打聽補稅的消息。沈幽蘭說:“該怎麼補就怎麼補,打聽也沒用。”黃玲香就扭着那肥大屁股走了。
其實,沈幽蘭早已有了要去的地方:她要借這個機會去看看盛茂財店裡的生意究竟有多大,更要學學盛茂財這個老生意人是怎樣把生意做精做活……
洪澗街確實比孤峰街大得多。孤峰街就那麼一條直筒子。洪澗街就大不一樣了,曲曲彎彎的街兩邊一色青磚馬頭牆、東瓜枕頭樑的瓦房店鋪,街道的寬窄雖然如孤峰街差不多,但街心那些留有深深車轍痕跡的麻石條卻遠比孤峰街上的整齊、完整;這早飯的時間早已過去了,但街上仍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古老的鐵匠鋪裡的鍛造聲和現代音響的“嘣嘣”聲在這不寬的街道上交織傳送碰撞,給老街帶來了很多青春活力……
盛茂財老店就在前面了,沈幽蘭正要過去,就見黃玲香扭着大屁股已從哪裡騷擾一圈過來,遠遠就喊道:“幽蘭嘞,告訴你一個特大消息!”就風風火火來到沈幽蘭跟前,神秘兮兮地說:“剛纔我到稅務所找到了何敬民那個同學,他告訴我,這次查稅呀,在我們兩個鎮查出了一條大‘魚’!他說了,對這個特大的個體漏稅戶,就不僅是補稅,還要罰稅,而且罰得相當厲害!”
沈幽蘭不以爲然,說:“還以爲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原來就是這個?”她看一眼黃玲香,心想:“反正我是‘小蟹打小洞’的生意,再大的罰稅也輪不到我頭上,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我管那閒事幹什麼?”她這樣想,心情輕鬆,就向黃玲香一擼嘴,說:“走,陪我到盛茂財店裡去看看,都說他生意做得大哩!”
黃玲香不去,說:“我還要去找一個人,非把這兩個公社最大的一條‘魚’打聽出來!”
沈幽蘭說:“你真喜歡管閒事,這條最大的一條‘魚’是你嗎?是我嗎?真要是你、是我,那真是發了!補稅多,不正說明賺的錢也多嗎?還是去看看人家盛茂財是怎樣做生意的吧!補稅罰款的事等開會不就知道了。”
黃玲香沒有依從,又獨自跑去打聽那最大一條“魚”的事。
沈幽蘭只得獨自去了盛茂財那裡。
盛茂財的店鋪是三間屏風老店,店內左中右三方全是排列着整齊的商架。左邊三頂,一色塞滿着羊毛線、開司米,五顏六色,讓人一眼看去,就感覺是貨源充足;正面四頂商架裡擺放的全是菸酒糖果,以及大包小盒的饋贈禮品,琳琅滿目,讓人覺得這裡是百貨俱全,應有盡有;右邊同樣三頂,排列的是鞋類、雨具、化妝品之類……雖然老房作店鋪光線有些灰暗,但配有高亮度的日光燈,加上商架門上玻璃板光的折射,整爿店裡倒也欣欣然、盎盎然,充滿着吸引顧客的無限活力。
盛茂財不能滿足已有店面的寬敞,也學得江城長街的做法,將每天清早卸下的槽板支架在店前,堵進街心,將顧客最常買的日用百雜貨堆放在槽板上,形成“店外店”,以吸引顧客,招攬生意……
沈幽蘭再看看周圍店鋪,就覺得那些無論是店面還是貨源,都無法同盛茂財店相提並論!就心想:“難怪都說姓盛的生意大嘍,半點不假!這次補稅的那條大‘魚’,除了他還能有誰呢!”
盛茂財這次開會是近水樓臺,不到開會時間是不急於去會場的,他要抓住這點點滴滴的時間,忙着店裡的生意。一個站在“店外店”前買暖水瓶膽的鄉下老頭大概是嫌瓶膽的價格高了,正在一旁猶豫,盛茂財就一手抓住瓶膽口,滿臉堆笑地把遞到老頭面前,用手敲着瓶膽“噹噹”響,說:“我這批瓶膽都是上海貨,質量特別好,進了三件,兩天不到就賣得只剩這一隻了!老實告訴你,我這瓶膽的進價就是八塊五,好歹就剩這一隻,算是我爲你批的,照本給你,八塊五!要是賺了你一分錢,我就是你的兒子,就是想錢抓藥吃!”
老人接過水瓶膽,付過錢,喜嗞嗞地走了。
盛茂財看着遠去的老頭,抖了抖手中那張鈔票,笑着搖搖頭,說:“生意難做喲!”就看見了沈幽蘭,立即收住嘴,將錢插進胸前工作服的口袋,故作驚訝地說:“呀,小沈?你真稀客!是來開會的吧?先坐一下,我把這兩個生意做好就泡水給你喝。”
沈幽蘭說:“你忙,我是來看看。”也不坐,就側身站在盛茂財“店外店”的一旁,仔細打量那店裡的花色品種。看着看着,她就吃驚起來,自言自語說:“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還說黃玲香的‘知青店’生意大,和這姓盛的相比,她那‘知青店’能算老幾呀!”
這時,盛茂財已樂呵呵地做完幾筆生意,見門前沒有了顧客,就擡腕看錶,說:“哦,快九點嘍,該去開會了!”似乎這纔想起沒讓沈幽蘭進店喝茶水,就說:“小沈啦,是不是進店裡去喝點水?”
沈幽蘭當然不會去。
“小沈啦,聽說你的生意做得相當好哇?”在去會場的路上,盛茂財眨着一雙老鼠眼問道。
想着剛纔見到盛茂財店裡的生意,沈幽蘭早已羞愧得無地自容,就說:“我那叫什麼生意,‘小蟹打小洞’,哪能及你的一個零頭呀!盛大哥,你的生意真大,恐怕在我們兩個鄉鎮的個體戶中,都沒人能比得過你哩!”
“哪裡哪裡,”盛茂財快活得閃動着兩顆小眼珠,說,“聽說還是你們孤峰的個體戶生意做得大呢!”
沈幽蘭笑了,說:“盛大哥就怕別人說你是‘萬元戶’了!瞎子也能看得出來,孤峰的個體戶不就算黃玲香的‘知青店’要大一點,她能和你的店相比嗎?”
盛茂財認真起來,說:“真的,聽說這次補稅最多的就是你們孤峰的個體戶呃!這消息可靠得很嘞!”
“這怎麼可能呢?”沈幽蘭還是笑着搖了搖頭。
“真的不騙你!我這話是從稅務部門聽到的。不信,馬上開會就知道了!”
就在沈幽蘭仍在半信半疑、猜測孤峰有哪家還會超過盛茂財店裡生意時,那份白紙黑字材料上早已赫然打印着一段文字。會場上,當縣稅務局長快唸到這段文字時,爲引起全場與會者的注意和警覺,特意足足停頓了兩分鐘,接着才提高嗓門,一字一頓地念道:“經過反覆覈查取證,這次漏稅最多的就是孤峰中學小店的沈——幽——蘭!”接着又念道:“按照政策規定,補稅二千零四十元整!”局長反覆用手勢制止住與會者的大爲震驚和議論後,接下又念道:“根據檢舉和我們的查證,沈幽蘭小店多次利用自己的執照爲他人批發超越該店經營範圍的商品,經研究,另罰款一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