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邊角角的毛病,跟經過了照妖鏡照射過一般,在垂死掙扎的婚姻裡被若干倍地放大。而崔銘生不會在表面上跟他計較,介意的只是他的心,顯然這個家裡今晚上已容納不了他們兩個人,她道:“要去的。”
“那我們兩人去吧,雪兒就睡家裡,別把她弄醒了。”
崔銘生以拿包、再次出門的動作表示對他的話的認可,周寧拎上東西,去開的車,崔銘生坐在副駕駛座上,黃印印的燈光從車裡一片片地閃過,在影影綽綽中,有時崔銘生的餘光能瞥見周寧的側臉,有時他們夫妻倆共處在黑暗中。
到了小區,車剛停好,碰到了騎着電動車的崔槿,他去附近一家口味很不錯的飯店打包了兩份龍蝦,還買了四瓶啤酒,給女兒女婿當夜宵。崔銘生看他穿着睡覺的衣服,腳上一雙拖鞋,應該是接到她要來的電話,從牀上爬起來直接出去的,爲了他們倆,父親被折騰的夠嗆。
而崔槿跟所有的父親一樣,甘願爲女兒做一切,並樂在其中,雖說女婿不問青紅皁白就“教育”了他們一頓,但爲了女兒的家庭幸福,這悶氣他受得住。他笑開的嘴一直沒合上,一個勁地說:“我就記得小寧愛吃麻辣十三香的,我給你買了份十四香的,還多一香,走,走,回家嚐嚐去。”
周寧忙應道:“我還沒吃過十四香的呢,等不及想嚐嚐了,爸,讓你費心了。”
“費啥心啊,你們來,我和你媽高興着呢,你好像很久沒到家裡來過了,以後要常來啊。”
對於崔槿含沙射影的這句話,周寧以點頭微笑予以迴應:“爸,我知道你沒事時愛喝兩杯,你看,這是我給你帶的酒,上回我們在飯店裡吃飯時,你說這酒味道可以的,帶勁。”
崔槿哈哈笑起來:“你看你這孩子破費的。”
“爸,之前是我不對,我不該說那樣的話,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往心裡去。”
崔銘生想着說出去的話纔是潑出去的水,人心被你劃了個口子,難不成用針能縫起來。崔槿以爲崔銘生並不清楚周寧毫不留情地“指責”他們老兩口的話,忙岔開話題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全是誤會,過去了。”
崔瑾用力地拍拍周寧的肩,親暱地攬上女婿的腰,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重如泰山的託付。散步回來的鄰居聽見他的笑聲,從後面走上來道:“女兒女婿來看你,老崔你開心的哇。”
“當然開心哇,你看我女婿給我買的酒,好不好?”
“喲,這酒得千把塊一瓶吧,好酒好酒。”
“何止千把塊,早就漲價了,好幾千塊一瓶呢,還是女婿孝順我,我自己才捨不得買呢。”
“生個女兒就是好哇,老酒喝不完。”
“羨慕了吧,趁現在國家放開政策了,你沒事也回家生個去。”
“生得出來麼,多大歲數了,我就等着抱孫子吧,這輩子呀,我就是花錢受氣的命,先走一步了,回聊。”
崔槿又爽朗地一笑,自古以來,老人們就愛在外面說兒媳婦的不是,而顯擺女婿的孝順能幹,崔槿沒能免俗,但實際上他早就戒酒了,醫生下的命令,上了年紀,出了毛病的身體零件容納不下酒精了。
可他風燭殘年的生命,在他眼裡,和下一輩的事,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相比,都是不值一提的,他就是根蠟燭,不燃燒到最後一刻不罷休。法律上的這對父子倆相擁着進了家門,崔銘生的後母正俯身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老糊塗了,拿個碗都沒拿穩,手一滑就摔了。”
周寧眼疾手快地拿來了掃帚:“媽,我來收拾吧,小心把手給紮了。”
可能着急表現吧,他自己倒把手給劃破了,崔銘生的後母要去小兒子房間裡拿醫藥箱,周寧直接把手指往嘴裡一塞:“媽,沒事的,小弟明天還要上學呢。”
“我去給你泡杯茶。”崔銘生的後母有點手足無措。
“媽,真不用忙活,我來了你們不要這麼客氣,我倒像個外人了。”
周寧這番話也不是矯情,血止住後,他將地上清掃乾淨後,親自去廚房拿碗筷,然後先爲崔銘生擺放好,再把龍蝦往她面前推了推,他用行動證明他不是外人。
“媽說你晚飯沒吃幾口,你多吃點,我給你剝。”他麻利地擼起袖子,洗好手,坐下來。
崔銘生還揹着包站着,她後母幫她把包拿下來,暗暗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後母的意思明瞭的很。
“我自己來吧。”她也洗好手坐了下來,希望周寧是在做秀,那她就不用爲之感到一丁點的感動和不安。
可他做秀也做得很認真,把剝好的小龍蝦直接遞到崔銘生嘴邊:“嚐嚐。”
崔銘生的臉頰發燒,不適應,他們上次分吃一碗麪,一起喝一杯奶茶是很久遠很久遠之前的時候了,久到她都懷疑是否真實發生過。她偏了一下臉,周寧仍把手舉着:“嚐嚐吧。”
她這才張開嘴,崔槿夫婦見狀,躡手躡腳地回了房間,留下他們小夫妻倆和一盞微小的燈。這個家的面積不大,但此時崔銘生覺得空蕩蕩的,像正處在一個空曠的原野上,她遇到了一個前來遊玩的陌生過客,無意去了解這個過客是什麼樣的人,但過客非要向她介紹自己,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故事。
周寧不停地跟她講在新疆的工作情況和見聞,講了許多好玩的事。
可在他的故事裡,沒有女人。
“我明天跟周安把車要回來,我接送你上下班。”
崔銘生輕聲道:“不用了吧,我坐地鐵也方便。”
“你身體不好,天氣又熱,還是我來送你吧,反正我待在家也沒什麼事。”
“真不用了。”
“我再不在你的單位裡出現出現,你的同事要以爲你沒老公呢。”
他開着玩笑,崔銘生的身體裡穿梭過一陣暖流,這份意外的似乎像感動的東西叫她惶恐,立即給自己提了個醒:怎能被周寧暫時的表象給迷惑住呢,他是怎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你一婦人之仁,大概只會得到他加倍的傷害吧。
她淡淡地道:“我現在不在單位上班,去項目上了,我已經做好了五加二,白加黑的準備。”
話已說開,沒必要再遮遮掩掩看他臉色,他不是會損她麼:“別老以爲單位裡離開了你就轉不開”,而他再用這種對她的人生和追求非常不屑的態度的話,她明天早上就能衝進民政局。
周寧卻道:“你本來就很優秀的,是家庭把你的事業耽誤了。”
崔銘生鎮住了,禁不住多看了一眼這個她彷彿不認識的丈夫,他真的像極了一個陌生的過客。
她多看了一眼,周寧倒迎上她的目光:“能再給我一個機會嗎?我想用我的悔改和努力,把你的笑容找回來。”
崔銘生低下頭,發出了一聲不含任何情緒的笑,這笑和開心是無關的,她早過了男人的一句甜言蜜語就能讓她快樂半天的年紀,或許和年紀的關聯也不大,而是眼前的男人一步一步地,無刃卻殘忍,抹殺了她對婚姻,對感情的全部期待。
這更像是一聲無奈的笑,她已把心存奢望的勇氣丟得一乾二淨。
“我意識到了我以前在逃,跟個沒長大的小男孩似的,我現在長大了,以後不逃了,我保證,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他拿起酒瓶直接往嘴裡灌,喝完了,重重地將瓶子“哐當”到桌上:“我這個人吧,總喜歡遠遠地觀望你,欣賞你,守候你,誤以爲這就是我愛你的方式,我現在明白了,愛情,特別是婚姻,更重要的應該是理解、責任、擔當,我靠近了你,才發現在我的自以爲是下,你過得有多麼苦。”
崔銘生流下一行無聲的淚,完全沒想到有一天周寧能幡然悔悟。她從來不是一個善於吵架和操控男人的女人,也從來不是一個在節日裡,因沒收到丈夫的禮物而會鬧小別扭的女人,她一直想把控的,不過是自己的命運,她一直想要的,也只是一個能知冷知熱的丈夫而已。
可在短短的幾年婚姻裡,在還算年輕的生命裡,她已深刻理會了那句話:結婚,不管和誰過,其實都是在和自己過。
婚姻不是港灣,無論何時都不迷失自己纔是。
“你不是還要去新疆嗎?”崔銘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周寧話中的矛盾,他再回新疆,那還是等於在逃。
“我再回新疆,是爲了工作,不是爲了逃了,等時間到了,我就申請回來。”
“如果只是爲了工作,你想在新疆待多久都可以。”崔銘生到底是善良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事,她做不到。而如果當初周寧離開單純是爲了工作,那也不會有之後的這些矛盾了,那崔銘生會任勞也任怨,咬緊牙關,用一個女人的頑強毅力來支撐起這個家。
周寧點點頭,千言萬語涌上心頭,他只道了句:“謝謝。”
“不用說謝,彼此支持,該是夫妻的本分吧。”
“你說得對,以後家裡家外的事我們都商量着來,你就不必總爲難自己一個人,我去新疆了,你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不忙的時候,我也會盡量多回來看看的,好嗎?”
崔銘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請你別把我這個丈夫忘了,無論我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