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這些店的老闆是那一股含蓄、隨緣、享受生活,但也不碌碌無爲的江南人。
一行人走在青石板上,兩旁的燈籠一瞬間被點亮,像仙女揮了一下仙女棒,人間從此通亮。崔銘生透過遙遙的人頭,望見了最遠處的燈籠,想到了兒時穿着塑料涼鞋和揹帶小裙子,這條路上還沒這麼多人,牽着爸爸的手一路狂奔,那時稚嫩無知,日子幸福到也是受仙女“欽點”過的。
經過一家花店,周安慫恿周寧給崔銘生買花,崔銘生直說不要了,可週寧的腳已經踏了進去,店員問他要買什麼花,周寧想了想,問:“蕾絲草有嗎?”
店員笑道:“有蕾絲草,那搭什麼主花呢?”
周寧愣住了,他已經很多很多年沒進花店買過花了,“主花”是什麼,聽不明白,但他仍記得崔銘生是喜愛蕾絲草的,道:“就這個花好了,幫我包紮一束。”
“一束蕾絲草嗎?”
“對。”
“要多大束的呢?”
周寧看了一眼插在花瓶中的蕾絲草也沒有多少,便道:“都包起來吧。”
等待包紮好的時間裡,周寧一直在用一個領導的“苛刻”標準來要求店員:“把根部再減掉一點吧,上面的葉子梳理一下,包裝紙能換嗎?好,那換這張黃色透明的。”
這哪是簡單的花束,簡直是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崔銘生淡淡地望着她的丈夫似乎耗費了全身的力氣在做這件事,又彷彿是在看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了,女人的心思,很小,比針眼小,心思被填上了,滿足感比天闊比海深。說穿了,她們要的,是有彈性的懂得。
一大束花抱在懷裡,超大的一束,超出了她身體的寬度,走出店外,行人紛紛側目,甚是扎眼。路璐的雙手在花束底下挪來挪去的,抑制不住的激動讓手都有點抖,很久很久沒收到過花了,久到比山塘街灼亮的燈籠帶還要長很遠很遠。
周安一看這花,不高興了,拷問她哥道:“哥,你也太捨不得花錢了吧,怎麼給我嫂子買這個啊?”
周寧道:“買對不買貴,你嫂子就喜歡蕾絲草。”
周安扭頭問崔銘生道:“嫂子,那麼多的玫瑰你不要,爲什麼偏偏鍾情於這個草呢?”
“不告訴你。”崔銘生賣了個關子。
“哎呦,甜蜜的類,窒息了。”周安故做喘不上氣的樣子,把崔銘生逗得滿臉通紅。崔銘生沒告訴周安的是,之所以偏愛蕾絲草,是因爲蕾絲草像極了從前家裡的紗門。從前她和父親兩個人在父親單位的員工宿舍住過一段時間,是在她不堪親戚們複雜情感的投注更早的時候,在她更小的時候。
那會樓裡面住的都是認識的人,都是父親單位裡的同事,樓下的保安大爺又把大門看的比保險櫃還要緊,小偷之類的壞人根本無機可趁。到了夏天,只要家裡有人,家家戶戶的木質大門永遠是開着的,只掩上兩扇紗門防蚊透風,崔銘生家的紗門上每個格子都很大,上面裝着綠色的紗。
到了暑假,父親去上班的時候,她就搬張椅子坐在門邊上看圖畫書,玩洋娃娃,編綢帶,看樓上的人家上上下下,他們會跟她打招呼,有時還會給她一根冰棍,一包酸梅汁,幾塊糖。
她吃着東西想着父親,直到聽到樓下的大爺和父親打招呼:“回來啦!”
“回來了!”
她聽到這個聲音就會開心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兩個辮子上下甩動,直到看見父親的身影從綠色的紗門映進來,父親高舉手中的飯盒,炫耀道:“寶貝女兒,猜猜我們今天吃什麼?!”
“吃什麼呀爸爸!”
“清蒸白魚,你最愛吃的!”
“好呀好呀!”
那會的黃昏從來不憂鬱,晚霞來訪,有兩個影子的家裡,是我心光明。
此後,她在花店裡第一次看到蕾絲草即愛上了,草面上星星點點的空隙,和紗門上的小洞是一樣的,所帶來的幸福感和終於盼回來父親的心情是一樣的。
每個女孩喜歡的那種花,對這個女孩來說都有某個難忘的故事和某個特定的意義,旁人許是不懂的,但她自己懂,並會銘記。崔銘生也從沒跟周寧講過她爲什麼那麼喜愛蕾絲草,因爲覺得一個男人並不一定要知其所以然,能做到知其然就可以了。
周寧知道她喜歡什麼,並願意給她買,就行了。
而當往事泛上來的時候,崔銘生同時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她總怕是在爲別人而活,要“做自己”,可當獨自撫養她長大成年的父親下班後拖着疲憊的身軀,還要照顧她生活起居之時,在那一聲“寶貝女兒”中,父親又做了幾分自己。
有擔當的人,從來不會獨善其身。
周寧對崔銘生道:“我給你拍張照吧。”
周安道:“你們倆站好,我來給你們拍!”
周寧便走到了崔銘生身邊,把左手繞過她的背搭在她的左胳膊上,像普通夫妻那樣,崔銘生卻不自在地躲了一下,周寧似是沒注意到,還對她說:“看鏡頭。”
又對周安道:“把你嫂子拍好看一點。”
“我嫂子怎麼拍都好看。”周安嘟囔道,跳來轉去,將兩人上下左右都拍了,四人一起選照片,最後由藝術家方憶少敲定了一張,他對這張上的崔銘生的評價是:絕美,還表態回去就把她畫出來。
照片上的崔銘生笑得羞答答的,露出兩三顆牙齒,頭略低,她今天的裙子是白底藍花的,葉子般細長的小花,花瓣似的娃娃領,清雅素淡,和蕾絲草一應一合,而帥氣的周寧自不必多說了。
才子佳人,這是繼婚紗照後,難得的以後可以拿來回憶的照片,或許在他人的稱讚聲中,自己憶起的也是一段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吧。崔銘生想着拍照時她爲何會笑得這麼好呢,是爲了成全周寧的好意,還是爲了成全一個嶄新的自己。
四人繼續向前走,周安兩口子走在前面,周寧兩口子走在後面。
中間周安又慫恿周寧進這個店去那個店的溜達一圈,在一家賣包的店裡,他們看中了一隻刺繡的布揹包,繡的是拙政園,材質是厚實的帆布質地,檔案盒大小,包裡面大口袋小口袋都有,周寧對崔銘生道:“這包不錯,你上班也能背,挺實用的,襯你。”
周安兩口子也贊好看。
崔銘生翻了一下吊牌,得一千多塊錢,小聲道:“太貴了吧。”
店員聽見了,以爲他們覺得開在景點裡的店就是宰遊客的,忙道:“我們所有店面都是統一價,網上的價格也一樣,平時也基本上不打折的。”
崔銘生道:“一隻帆布包賣這麼貴啊。”
店員道:“美女,你看這帆布包的做工,質量肯定比一兩百塊錢的要好很多,還有這拙政園圖案,我們是買了版權的,在其它地方都是看不到的,你們到這地方來一趟,買就要買特色的東西,而且我看這位先生是誠心誠意要送你呢......”
這個店員的嘴啊,是吃多了江南的甜食吧,崔銘生剛欲說話,周寧攔她道:“我們本來就是難得來一趟,結婚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來吧。”
崔銘生一想,可不是麼,他們還住在老城區裡呢,卻從沒想到到這麼美的,引得中外遊客紛至沓來,曹雪芹筆下的“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地方走一走,散散心,她在婚姻裡變得堅強了,卻不可愛了。
崔銘生道:“難得來,也不見得要買吧。”
周寧道:“也不是太貴啦,我還是買得起的,別人家的老公還老給老婆買名牌皮包,我都沒給你買過,這個包你不嫌便宜就最好了,給我個表現的機會。”
咦,話說到這份上,他倒像是處處依着她了,再不要就是駁他的心意了。
幸福來得太快,應顧不暇。
快到吃鹹湯圓的店時,周寧突然道:“哎,我想起來了,老陳還說了一句,說馬驍提過人家單親媽媽有多好,馬驍怎麼想的呢,難道她打算做單親媽媽?”
終於聊上實際的話題了,崔銘生慶幸着,否則讓她一直踩在幸福的雲層上,搞不好一腳踩不穩,掉下來即摔死了。
她本有很簡單的理由把周寧的疑問搪塞過去,比如“我不知道啊”,“馬驍隨口說的吧”,“馬驍故意氣老陳的吧”之類的,但崔銘生決定聽從自己的內心。一個好的婚姻,雙方應當是勢均力敵的關係,勢均力敵裡面就包括:我有權利說出我對這個問題的不同看法,而你也能接受我的不同。
當她和周寧的關係開始慢慢好轉,她應當遷就他的想法,讓他能看出她沉湎在他“賞賜”的幸福裡?崔銘生不要這樣,她以前遷就的太多了,回頭來看,她其實一直高估了自己對傷害和冷漠的容忍度。
往後,她想讓周寧逐漸看到一個真實的她,他們能走得更好,是命;走不下去了,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