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天晚上,代汝踩在平江路的青石板上,對她說:“好想在深夜去那裡喝清酒啊,清酒配章魚小丸子。”
他說過的每一個字,他的神情,他的微笑,她都記得清晰着呢,那是她足以回味一輩子的畫面。
蝴蝶落在草地上揮舞翅膀,蚊子也出動了,啪的一聲拍到腿上,鮮紅的蚊子血。這刺眼的紅,讓她終於想通了一點對他深愛的原因了,他給予的,恰恰正是她想要的,在她未開口要的時候,他已主動給了。做到這點很難,不是你遇到的所有男人都願意爲你這麼做的,願意爲你這麼做的,也不見得能做好。
這是一個男人發自內心爲你撐起的體面和溫婉,想到這個,路璐覺得自己的心上正承載着一個波光粼粼的池塘,她可以選擇不再和他糾葛,但不代表她沒愛過,當下不愛他。
“路璐,你坐在這沒事做嗎?”路同舟從她身後走來。
“什麼事啊?”路璐不滿母親打斷了她的思緒,可能是學生考完試了,今天店裡陸陸續續來了很多客人,她以爲母親是叫她去幫忙。
“你坐在這臺階上,屁股不冷嗎?”
“這臺階是冰箱啊,冷什麼冷。”
“你帶別的衣服了嗎?今天一天都穿着睡衣。”
“有事說事。”路璐皺起眉,她的母親一天到晚打扮得無可挑剔,自個做個貌美如花的老闆娘,忙去得了,還來管她作甚。
“我打算晚上帶你去你外公家,你表哥正好要去淮北,我們搭他的順風車。”
路璐忙站起來:“我真有表哥?”
她只對外稱過代汝是她的表哥。
“你舅舅家的兒子,難不成我還變一個出來。”
“你和我表哥見過面了?你們怎麼相認的?”
“你表哥現在做生意,大小是個富豪,找到他很容易。”
“你找他幹什麼?多少年都沒聯繫過。”
“我想帶你去見見你外公外婆,舅舅舅媽,他們也許不認我,但他們不會不認你的。”
難道是昨晚陳伯的話真刺激到她了,路璐猜忌着,雖然對尚未謀面的親戚們很是好奇,但她纔不會把路同舟往好處想,她純粹是爲了認親?鬼才信呢。
“媽,你現在要去認親,不會是圖他們的錢吧?”
“有這方面的原因。”路同舟沒有否認:“他們有錢,能幫我早點把高利貸還了,我們都能輕鬆點。”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路璐拔腿就跑。
“你跟一個有婦之夫搞來搞去的,哪裡還有臉了!”路同舟生氣至極,其實她還沒考慮到讓爹媽和兄弟姐妹們幫着還錢的這一步,就算她要,人家八成還不給呢,這麼說只是給自己留個面子,不想讓女兒看到她的脆弱。這麼多年過去了,看清了愛情的真面目,對親人的思念如日中天。
誰曾想路璐這個傻丫頭還真信了。
路璐也氣得飛起來,差點崴到腳,路同舟有些後悔語重,嘟囔道:“誰讓你們說話那麼不小心呢,整個店的人都聽到了。”
認親的事告一段落,但鬧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的人倒來了。
星期天的下午,路璐準備打道回府,明天還要上班工作。代汝的電話打進來,她不接,再打,還不接。這時店外響起了喇叭聲,三聲一響,停一會,再響三聲,路璐還以爲是哪輛汽車碰上了好狗擋了道。
路同舟去和朋友聯絡友誼了,她那位朋友是鋼琴老師,沒準能介紹買鋼琴的生意來。
一位店員進來道:“路律師,樓下有位先生找你。”
“麻煩你跟他說我不在。”路璐話未完,代汝已擅自上來:“你不是在嘛。”
見店員走開,代汝關上房門,關心地問:“你們就住在這?兩個人住不擠嗎?”
“住哪不是住,你住你的豪宅,我們住我們的小房子,又不礙你事。”路璐譏諷道,他不停地來糾纏,叫她氣不打一處來。
代汝苦笑了兩聲,他到底比她年長穩重些,不跟她的小女生脾氣計較,也大概猜出了她的心思。他本打算來接她去買身像樣的行頭,帶她去參加商業晚宴,這是他“自取滅亡”的第一步,直面非議、流言和惡意的攻擊,他不想再把她藏着,他懂她的憋屈。
這個決定是和周馨若一起商量出的,那天在醫院,周馨若也瞧出了路璐對她的排斥和敵意,越瞞誤會越大,越要面面俱到越解決不了。事不宜遲,兩個人決定分頭行動,周馨若去做她父母的思想工作,慢慢灌輸,讓他們逐漸接受她和代汝假結婚的原委,周馨若覺得問題不大,畢竟她的父母也是那場事件的經歷者,少年的心理陰影帶來的影響,他們作爲高知,應能體會一二吧。
而代汝這邊,他主要負責把路璐領到臺前來,讓她先從陰暗裡走出。
他們兩人的計劃,路璐不配合,等於白瞎。再白瞎也不能喪氣,代汝望了一眼手錶,時間不早了,可看路璐現在這一點就炸的炮仗樣,得把眼前的矛盾儘快處理才行。
怎麼解決呢?他自己跟她說晴雅的事嗎,怕沒個輕重,說輕了,解釋不了,說重了,怕路璐有想法,還是叫馨若來解釋吧,讓李雪玲去接她。
早晚要攤開說的,擇日不如撞日吧。
他思考着如何介紹周馨若的身份:“璐璐,我.....”
“你走吧,沒什麼好說的。”
“你這是要回城嗎?我把你帶回去?”代汝也只能順着她的意思來。
“不必了,你的豪車我們坐不起。”
“能告訴我我哪裡做錯了嗎?我的意思是我們前兩天還好好的,你今天就這麼決絕地要把我拒之門外。”
代汝小心地說着,而她始終背對着他,根本不要聽他的廢話。
還有什麼說頭,他們之間說的還不夠多嗎,浮於皮毛的解釋還少嗎。
“你走吧,你來找我就是個錯誤。”
代汝傷心不已,而中年男人的憂傷向來只是不爲人知的暗流涌動,他輕聲道:“那好,你路上注意安全,有需要打我電話。”
路璐面朝窗戶,滾下一滴淚珠,她看着他走出了院子,把自己往牀上一扔,將被子蒙到頭上在牀上來回滾,自己憋自己的氣。
“路律師,你這是在幹什麼呢?你沒事吧?”
路璐聽到這個陌生而又有點熟悉的男聲,急的去扯被子,被子絞成了麻花,扯不開,還是男子幫的忙。擡頭一看見是代汝的司機,崔銘生的表弟汪晨子,臊的滿臉通紅,邊理衣服邊問:“汪先生,有事嗎?”
“不是我有事,是代總有事。”
路璐偏不問他怎麼了。
“以我的身份吧,有些話說了不合適,但你是盛華的法律顧問,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是,我們從無錫開過來,開了快三個小時纔到你這,特地請你,還請不動,你說你這法律顧問做的,是不是,有點不太厚道?”
“你是說代汝來找我,是爲了工作的事?”
“那是啊,我這兩天都陪代總加班呢,在談一個大項目,忙死了。”
感情歸感情,工作歸工作,既然這樣,那她甩臉子給誰看呢,問道:“要去哪?”
“和代總的合作伙伴吃頓飯,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談的嘛,要靠你這個大顧問把關。”
路璐徘徊了,晨子趁熱打鐵道:“路律師,我們走嗎?”
好吧,她點點頭,汪晨子還不知道她是崔銘生的同學,但路璐看他的態度已跟上次不同,把他當自個表弟了,他的話她聽的進,兒女情長不是生活的全部。
兩人下樓到了車邊,代汝等候着,給她拉開後車門,護着她上了車,自己卻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一路無話。
行頭自然也沒買,她穿的是週五穿過來的日常通勤裝,奶白色的真絲中袖上衣,卡其色九分西裝褲,黑色寬頭皮鞋,爲了工作的話,這一套無功無過。而代汝的目的是讓她在衆人前亮相,如此裝扮就顯得有些寒磣和小氣,好像是他捨不得花錢似的。
但她肯來,他已是莫大安慰,他嗅着從她身上飄出的清雅香水味,回想她方纔那股蠻橫勁,一個人偷笑。只要她在身旁,他可以什麼都不要了。
路璐瞥兩眼窗外,瞥一眼代汝,再瞥一眼自己的腳尖,靠眼珠三百六十度的旋轉來打發冗長又短暫的時間,一遍遍地默唸:“爲了工作,都是爲了工作,一切爲了工作。”
就是爲了工作!
天色徹底黑透,汽車駛進一個深宅大院,停在了曲徑通幽處,代汝先下了車,給她打開車門,道:“小心碰頭。”
他沒伸手,倒是有個男人扶了她一把,相當紳士的動作。
直起腰時,目光所及處是三個中年男子,都和代汝差不多的年紀,他們沒顧上她,和代汝一頓商業性的寒暄。趁這個空隙,路璐仔細打量了周圍的環境,園林的格局,山環水繞,一景連着一景疊迭,但又散發着私家住所的氣息。
燈火通明,照亮了小山頂上一座涼亭,涼亭裡擺着一架古琴,琴邊上搭着一件女式開衫,假山旁有輛兒童自行車,不遠的地方,幾個孩子正在草地上的遊樂設施裡玩耍,笑語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