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好。”
路璐擡頭時,他已經走了,她移開目光,望向院子裡的那片竹子。一隻蚱蜢從竹葉上跳下來,在青石板上蹦躂,然後一躍而上,跳到了掛在屋檐下的一束菖蒲和艾葉上,今年的梅雨季雨少到可憐,但她決定了,晚上喝點青梅酒。
歲月雖不語,日子卻不饒人。
付甜甜發來微信問:“除了給錢,洛飛還說什麼了嗎?”
等路同舟的時間,路璐去小區保安亭旁邊的便利店買了根雪糕,坐在店裡的高腳凳上打量過往的人羣。
糾結了良久,她回覆付甜甜道:“沒說什麼。”
付甜甜沒再追問。
路璐大口咬了口雪糕,便利店裡的小哥正在整理貨架,自從有了自助收銀機,店員也從兩人減少爲一人。在連鎖便利店橫行的時代,從前那種一人守一店,賣的東西琳琅滿目,什麼好賣老闆就進什麼的小商店,在這座城裡快消失不見了。
她一直吃這款雪糕,看着它從二塊錢漲到四塊五,六塊,再到現在的十塊,非常好吃也談不上,就是習慣了。
第一次吃還是父親虞桑梓買給她的。她剛上初一的夏秋交接時,正好虞桑梓沒有演出安排,每天騎自行車接送她上下學。新環境、離家更遠、沒朋友,第一次來例假,淡色的裙子上紅豔一片,無法遮擋,一個人等到全校同學差不多都走了纔敢出教室,偏偏她以爲的沒人看見不是真的沒人看見。
很快班上有女同學取笑她流產了,不是處女了,難怪穿的小背心那麼騷氣呢。
路璐低頭一看,路同舟爲她買的白襯衫隱隱綽綽,裡面是改小了的路同舟不穿了的內衣,她不懂,就像總以爲的那樣,別的女孩子穿的也是這種。路同舟這輩子把面子活撐了,裡子裡卻說不好,說她糙吧,在吃上頂級講究,人前超級好看。
說她細吧,女兒的發育過程,她愛管不管,況且那時他們和奶奶住在一塊,奶奶負責做飯,路同舟下不下廚,全看她當天的心情了。
青春期的路璐爲來自同學的傷害狠狠哭了一鼻子,坐在虞桑梓的自行車後座上還在抽泣,虞桑梓一句話也沒問,他像是先知預感到了什麼。
在小商店裡,他給路璐買了這根雪糕,說:“天氣熱的時候,吃根雪糕就舒服了。”
後來還有一次,有個男生往她書包裡塞了一封情書,她看了兩行就害怕的扔掉了,但其實那男生是有女朋友的,還是之前取笑她的小混混,那女生找了幾個狐朋狗友,威脅恐嚇加腳踢她。
她依舊哭,虞桑梓依舊給她買當年算是“高級”的雪糕,說同樣的話。
多少年過去了,曾經受過的傷害早不計較了。
但路璐永遠忘不了那些個悶熱的午後,在還沒拆遷的平房裡,她坐在堂屋中的竹製躺椅中,把雙腳擱在凳子上,頭頂上掛着呼啦啦的吊扇,看着全國人民都在看的電視劇,右手裡拿着虞桑梓給買的雪糕, 左手邊是橘子味的果珍,冰箱裡有上海的親戚送的酒心巧克力、大白兔奶糖、娃哈哈AD鈣奶,院子裡的葡萄架上碩果累累。
虞桑梓不管她,她就坐在那放肆地享受他所指的“舒服”,在小小的幸福中一個人療少女無傷大雅的傷。
他就是如此一個父親,沒有能力和意願爲女兒出頭,爲女兒擋住外界的血雨腥風,他只用始終不變的平靜和不屑來讓她明白生活中的所有痛苦,只要你不在乎,那其實就不是痛苦。
如此的父親很慫,也有些溫暖,很爛,也有些可愛。
而她不也得到了遺傳麼,遇事逃避,不面對,溫吞水。
門外閃過一個熟悉的靚麗身影,路璐忙衝出去,喊了聲“媽”。
路同舟看到女兒的第一眼,不是親暱地拉住她的手,而是用手直拍胸脯:“哎呦,你嚇死我了!”
她這一句,把路璐對她的關心全趕跑了。
有段時間沒見,路同舟瘦了,白了,更年輕了,她穿着一件墨綠色的改良旗袍連衣裙,真絲質地的,腳上一雙時髦的鏤空短靴,揹着一個像是羊皮的小皮包,頭髮盤得一絲不苟,理髮店的手藝,臉上打了薄薄的粉底,晶瑩透剔的,定是價格不菲。
她以前是個“假貴婦”,今天這一身雍容華貴,真沒人敢說是“假”的。
她哪來這麼多錢。
“媽,見你一面好難啊,要圍追截堵的。”
“我這段時間忙啊。”
“你在忙什麼?”
路同舟撇撇嘴。
ωwш_ TтkΛ n_ Сo “你是不是開了個店,足足五百平?”
“你怎麼知道的?”
“你還想瞞我瞞到什麼時候!”路璐叫道。
“你這麼大聲幹什麼啊!我不就開了個店嗎,我現在退休了,做點自己想做的事不行啊。”
“行啊,你想做什麼都行,但你哪來的錢啊?媽,你哪來這麼多錢?”
“地方偏,沒花多少錢。”
“你把我當小孩子哄啊,以我們的經濟條件,裝修一套五百平的房子都吃力,媽,你哪來的錢?”出於職業習慣,路璐生怕母親去借了高利貸。
“你年紀輕輕的太囉嗦了,我也不瞞你了,你交來的錢我都先用了,等店裡有營利了,再給你存那。”
路璐已經預感到了,用得着她說,還口口聲聲冠冕堂皇的要把錢留着給女兒準備嫁妝,騙子,她是徹底放飛自我,誰也不顧了。
“你現在不是做大律師了嗎,還在乎這麼點錢。”見路璐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路同舟語氣軟了一下。
“誰說我做大律師了。”
“你珍姨說的啊。”
這個老鄰居倒挺會把消息融會貫通的,有同小區認識的人跟路同舟打招呼:“老路,這是你女兒啊?”
“是啊,是啊。”
路璐擠出一絲笑容:“阿姨,你好哇。”
“沒怎麼見過伐,長得秀氣的類,漂亮咯。”
“我女兒做律師,沒什麼空回來,你買菜去啦?”
“是哇,買了半斤黃鱔,弄點澆頭吃吃,再會啊。”
“再會。”路同舟笑容僵硬。
“媽,你這臉怎麼了?整容了?”
“沒整容,做醫美了,打了針,你抽空也去打一下啊,女人過了三十歲,護膚品都不頂用了。”
路璐胸口悶得慌,就差沒一口老血噴出,人一旦失去了對自己的管控,那任何事都幹得出來,她感覺母親這種狀態,就如同一頭脫繮了的野馬。
“我們也沒站在這丟人現眼了,回家說吧。” “回哪個家啊?”路同舟裝傻道。 “回你的家啊。” 路同舟不動,路璐心裡一咯噔:“媽,你不會把房子抵押了吧?” 路璐說的是委婉的,想的是更嚴重的。果然,路同舟道:“我把房子賣了。” “你賣了?賣給誰了?” “一個朋友。” “房子賣了,你住哪裡?” “可以住店裡,也可以......” “我不會答應跟你一起住的,奶奶的房子是留給我的,房產證上白底黑字是我的名字,我是房主。” “學了幾天法律六親不認了,不住就不住。” “你們還沒過戶吧?”路璐一針見血,這套房子的房產證上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名字,就算虞桑梓放棄了所享有的份額,她沒放棄的話,路同舟就不能擅自處理。 “朋友嘛,過不過戶的有什麼要緊,我說是她的就是她的了,人家信我,路璐,你不會怪媽媽吧?媽媽一直有一個創業夢,大半輩子過完了,再不去實踐就來不及了。” “不服老”的路同舟打起了親情牌,路璐覺得兩人站在馬路牙子旁你一句我一句的,說上個三天三夜也討論不出結果,天要下雨,木已成舟,由她去吧。 “那帶我去看看你創業的結果總可以吧?” “嗯,可以啊。”路同舟隨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一路沉默,路璐心煩意亂,不願跟母親說話,餘光瞥到處,是路同舟頭上的華髮,路同舟坐在門邊上,呆呆地注視着遠方,這副模樣叫路璐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試圖去理解母親,也試圖跟自己的情緒和解。 車上的計價器跳到了一百元開外,窗外的景色從繁華的市景到了清亮的環太湖公路。 路璐的手機響了,是邱斌打的,她不想接,摁掉了。邱斌索性連打了三個。
“喂,有事嗎?”
“路律師,你在哪呢?”
“有事說事,沒事掛了。”
“給你送過花的,叫李雪玲的,她有案底,你知道嗎?”
路璐抑制住好奇,因爲清楚一旦向邱斌打聽,反饋而來的準是沒完沒了。
“我知道啊。”
“你知道還跟這樣的人來往?你跟她在一起嗎?”
“還有事嗎。”
“她現在在給一個叫代汝的人做助理,這個代汝,是你的表哥?”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馬上要開庭,先掛了。”
她不由分說掛掉了電話,路同舟沒回頭,卻道:“男朋友打來的?”
“不是。”
“那是誰?”
“同事。”
“同事的電話說掛就掛,你不想在律師界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