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頭處, 黑衣楊越瀟灑佇立,斗笠下的雙眼冷靜注視着離開的關懸鏡。
“多管閒事的關少卿。”金祿壽啐了口,“居然敢管到我手裡的府庫,他是生怕我吞了朝廷的糧草, 還是懷疑我沒這個本事籌集, 來看我的笑話!?”
“關易的兒子?”楊越似在自言自語。
“關易都死了那麼多年,還當自己是上將兒子?”金祿壽不屑道, “也就戚太保給他幾分臉面。一個小小少卿,不足掛齒。”
“他好像信不過你。”楊越幽聲道。
金祿壽忿忿道:“他誰都信不過, 也就是他, 非去紫金府, 名爲恭賀薛燦大婚,實則…是攥着案子不放, 薛家後山窩藏姜人,也是被他發現。”
“那麼多年沒人發現的事, 居然被他發現。”楊越若有所思,“你口中這位關少卿,定是有過人之處的。既然是少年英豪, 又是關易的兒子, 爲什麼不讓他領兵抗敵?我看此人, 眉間也是惦記戰事的。”
“之前是他運氣。”金祿壽掃過擔擔糧草,“只是,人不會一直都交好運。好像,戚太保對他另有交代…”
楊越走到糧草中間, 忽的隨手推倒幾擔,金燦燦的上好稻穀傾灑在地,楊越揮開衣袖,笑着道:“既然關少卿提醒您,在下不如就讓所有人寬心,金掌事請看,我送來的東西,究竟如何?”
金祿壽眼睛看直,抹了把汗,忙不迭道:“塗先生出手大方,又是真心實意要和朝廷結交,怎麼會有問題?關懸鏡胡言亂語,我可沒有懷疑先生。”
楊越笑了聲收回眼神,掩下斗笠又道:“餘下的糧草,會很快送來。”
金祿壽籲出口氣撫須大笑:“所以說,這回該是本掌事大交好運,塗先生真可以說是我大周福星,我已經向戚太保說起此事,他對你們也很有興趣,等忙過這一陣,沒準戚太保也會請你去他府上坐坐。”
“那就多謝金掌事引薦了。”楊越不卑不亢俯首行禮,拂開黑衣轉身離開。
鷹都城外,慈福庵
回京幾日,關懸鏡忙着都忘了去看望母親,戚太保把七幅獸圖交給自己,關懸鏡琢磨許久也是看不出其中關聯,倒不如去城外一趟,慈福庵周圍山清水秀,也能紓解心裡的壓抑吧。
慈福庵裡,姑子們似乎還不知道戰事已經不遠,沿路對多日不見的關少卿溫笑招呼,還好奇看着他受傷的左手,奇怪這樣的人物也會見血。
邁進庵堂,看見正給母親斟茶的戚蝶衣,關懸鏡清瘦的臉頰動了動,看向母親沒有說話。
“懸鏡來了。”凌昭目露憐愛,“聽說湘南一心你差點遭了大禍,給娘看看你的手。”
關懸鏡順從的伸去傷手,見那傷口雖然被布包裹,但隱約還是可以看見裡頭沒有癒合的劍痕,皮肉綻開傷的不輕。凌昭痛心撫着,嘆息道:“戚小姐已經和我說了,只差一點點,你就會死無葬身之地…雖然這會兒你好好活着,但爲娘只要想起,還是會心驚膽戰。姜人,紫金府薛燦竟然會是太子虔沒死的兒子…這位薛小侯爺藏得真深,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人看出他的身份…”
關懸鏡看了眼戚蝶衣,低聲道:“娘最憂心我,這不是沒事麼,你告訴她這些,還不是讓她揪心。”
戚蝶衣面露委屈,凌昭對兒子搖頭道:“你不在的日子,戚小姐每過幾天就來陪我聊天解悶,你回京後一時無暇來看我,也是戚小姐來報的平安,人家一片好心,你怎麼反倒不領情?懸鏡懂事,不該這樣責怪人家。”
關懸鏡溫下神情,握住傷手道:“兒子平安,也是不想娘擔心。”
“戚小姐今天是來告別的。”凌昭示意兒子道。
“大軍何時出發?”關懸鏡看向一旁不做事的戚蝶衣。
戚蝶衣昂起臉,“明天辰時集結。”
“我也向你爹請命領兵。”關懸鏡道,“但…”
“爹說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戚蝶衣自若一笑,“我十三歲就在軍營磨練,哥哥體弱無用,戚家就靠我替爹分憂,養兵千日,我也想試試自己麾下將士的身手,薛燦找死,我就成全他,今後讓天下再無姜人。”
戚蝶衣少時就被人捧着,她雖好強英勇,但有多少斤兩關懸鏡也是清楚,見她一個女子要扛起護國重擔,關懸鏡也是有些不忍,掌心輕按戚蝶衣的肩,低聲道:“刀劍無眼,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認識關懸鏡多年,他總是副拒人於千里的模樣,忽然見她對自己溫情提醒,戚蝶衣也是有些感傷,“難道真是隻有到了這個時候,關少卿纔會對我和氣些。”
凌昭掠過戚蝶衣期盼的臉,起身推門離開,把不大的裡屋留給這倆人。
“你我也算一起長大。”關懸鏡坦蕩道,“我真心想你平安回來。薛燦謀略膽識一概不缺,你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關懸鏡!”戚蝶衣打斷道,“我們一起長大…只是…這樣…”
關懸鏡清秀的眼睛定在戚蝶衣微紅的臉上,只是片刻又挪向別處,“這些年,你對我,還有我娘…戚小姐,我心裡是感激你的。”
“關懸鏡,你能叫我聲蝶衣麼?”戚蝶衣苦笑了聲,“一聲戚小姐,太生分。”
關懸鏡半張脣齒,卻是難以說出口。
“我待你如何,心裡又是怎麼想的…關懸鏡,你聰明絕頂,心如明鏡,別告訴你不知道。”戚蝶衣豁出去道,“我堂堂戚家大小姐,爲了你也是不要這張臉了。”
“戚小姐…”關懸鏡避開身,“我拿你當朋友,戚太保幾次要降罪於我,也是多虧你…”
“夠了。”戚蝶衣揮袖怒喝,“鬼手女已經嫁給了薛燦,你還心存奢望麼?他們一衆亂黨餘孽,薛燦活不成,櫟容也是必死,將死之人你還念念不忘麼?”
關懸鏡握緊傷手,顫聲道:“能不能在一起,和會不會忘記,是兩碼事。我錯失櫟容,卻不是一定非得忘了她。”
戚蝶衣凝視着包裹着他傷手的那塊白巾,那分明是從衣角扯下,白巾斑駁印血已經難以洗乾淨,但關懸鏡還是用這白巾裹着傷口,怎麼也不捨得扔下。
——“你的傷,是鬼手女替你包紮的吧。”戚蝶衣落寞道。
關懸鏡艱難鬆手,沒有回答。
戚蝶衣冷笑着道:“她能替你包紮傷手,她又能不能保你不死?不過也就是送你上路而已,她心裡只有薛燦,爲了她夫君的大事,你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關懸鏡你有多蠢,這樣的女人也值得你念念不忘?我拿真心待你,卻得不到你一個正眼…”
“我是蠢。”關懸鏡傷手捶桌,又印出殷紅的血跡,“蠢到沒有早點發現薛燦逆賊身份,只能眼睜睜看櫟容和他一起…”
“你瘋了。”戚蝶衣驚得托起他的傷手,“你是想廢了自己這隻手麼?”
——“櫟姑娘,你只有一雙手,爲了薛燦…廢去一隻你也心甘情願?”
——“我跟着薛燦去湘南,是給他分憂辦事,怎麼能因着自己給他家惹禍?”
櫟容清聲劃耳,自己卻再難見到那張鐫刻在自己心上的面容。
戚蝶衣捂住關懸鏡的手,眼中噙着熱淚,“罷了,你心裡藏着誰也無所謂,來日方長,你總會看見我的好處。要我活着回來,還是會糾纏着你,關懸鏡,你別想甩開我。”
關懸鏡回過神,深吸了口氣道:“你一定要活着回來。”
戚蝶衣淚中帶笑,她走到關懸鏡身邊,輕撫肩胛,忽的扯下肩上紅衣,露出雪脂般的肌膚,關懸鏡剛直男兒,哪裡見過女人膚肉,臉一下子燥紅髮慌,扭頭道:“戚小姐…你這是…”
戚蝶衣扳過關懸鏡的頭,把潔白的肩背撇向他躲閃的眼睛,“爹讓人拓下我肩上的刺蝶,說交由你去琢磨獸圖裡的秘密。你看,是不是我背上的這副。”
關懸鏡轉頭看去,心跳得極快,戚蝶衣肩背上刺的是一隻振翅霓蝶,硃砂勾勒出詭異的蝶樣,雪膚朱花,映襯出女子嬌媚,關懸鏡畢竟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乍然看見從沒見過的女人身子,就算只是肩肉,也足夠讓他緊張心慌。
匆匆一眼,關懸鏡趕緊又轉過身去,“戚小姐…就是戚太保拓下的蝶樣。你快…披上衣服…”
他越緊張慌亂,戚蝶衣就越是不打算照着他的話去做。戚蝶衣輕拉關懸鏡的衣袖,指尖勾住他的小指,“拿出來。”
——“什麼?”關懸鏡觸針一樣抽出小指。
戚蝶衣嗔笑道:“我爹給你的東西吶,七幅獸圖,我知道你一定隨身帶着。拿出來。”
關懸鏡木木的摸出懷裡匣子,將七幅獸圖呈到桌上,垂下眼看也不敢多看戚蝶衣。戚蝶衣挑出蝶樣,杏目盯着看了會兒,又不時偷看關懸鏡閃躲的眼神,抿脣偷偷笑着。
“戚小姐…”關懸鏡深吸着氣,“你快披上衣服,要是被姑子撞見…佛門聖地…不能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章節,卻也是需要的...明天有你們期待的一幕,寫到淚目。容容和燦燦也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