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燦幽幽環顧,“十年前,鷹都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城,如今…不過是靠薛家的烏金強作支撐,風光在外,腐朽其中。將來…又有誰知道呢。”
——“小侯爺。到了。”馬伕指着前頭,“咱們的紫金苑。”
紫金苑外,正在打掃拾掇的奴婢們聽到馬蹄聲都停下了動作,見駛來的馬車頂上墜着烏金穗,領頭的騎馬男子雍容清貴,就算沒人見過自家湘南的小侯爺,也猜到來者就是他無疑。奴婢們齊齊跪在大門兩側,“恭迎小侯爺。”
咿呀。車裡的櫟容捂住心口,這樣大的排場還是她頭回見到,櫟容挑起車簾,正好跟個小丫頭對上眼,小丫頭驚叫了聲埋下頭,櫟容摸了摸臉上的疤,鼻子裡哼了聲。
薛燦才下馬,就看見街角人影閃動,一個不算陌生的男子牽着匹白蹄烏走近薛燦,眼神卻不時看向赤鬃邊上的馬車,車簾晃動,去不見有人出來。
——“薛小侯爺。”關懸鏡鬆開白蹄烏的繮繩,雙手抱拳客氣道,“還記得在下麼?”
“如果早知道你就是關易的兒子,在陽城我一定會邀你共飲杯。”薛燦眉宇飛揚,掌心摩挲着心愛的赤鬃,眼神卻並不在關懸鏡身上。
“要小侯爺親自送櫟姑娘,在下也是惶恐。”關懸鏡大大方方繞過薛燦,徑直走到車簾緊拉的馬車前,指尖觸向簾子,猶豫着又緩緩落下,試探着道,“櫟姑娘?”
——“我可也記得你。”車簾被櫟容一把拉開,露出張潑辣的臉,脣紅齒白也算可人,“關懸鏡,大理寺少卿大人。”
再見這張臉,關懸鏡幾乎已經察覺不到刀疤的存在,櫟容大眼晶亮,聲音清脆,說着話已經跳下了馬車,理了理坐出褶皺的白色衣裳,還不忘摸了摸腰間的烏金代鉤。
——烏金代鉤…關懸鏡眼神劃過櫟容腰間,轉身看向與赤鬃低語的薛燦,扭頭對櫟容道,“湘南一趟,看來薛家熱情名不虛傳,櫟姑娘也成了薛家的朋友。”
“是薛燦的朋友。”櫟容狡黠一笑。
關懸鏡尷尬的動了動脣,見薛燦已經要進紫金苑,一個閃身擋住了要跟去的櫟容,“櫟姑娘,你一路跋涉…照理也該讓你休息一晚。可是…”關懸鏡面露難色,“你比戚太保預計的要晚到兩日…太保府已經催促了幾次…安樂侯的屍體還在冰窖裡,實在不能再耽誤…戚太保有令,櫟姑娘一到,就要即刻前去太保府。”
關懸鏡懇切道:“還請你見諒纔好。”
“把這位太保大人說的跟能吃人的老虎一樣…我能說不去麼?”櫟容打了個哈欠,“車裡睡了一路,早些做完活計,是不是還能在鷹都多玩幾天?”
關懸鏡又驚又喜,“櫟姑娘想在鷹都待多久,都包在我身上。”
“小小少卿,也能如此豪氣?”櫟容頑劣笑道,“是你自己說的,你不過是大理寺一個小小少卿,可不是我嚇你,我能吃能玩,怕吃窮你。”
“不關櫟姑娘的事。”關懸鏡爽朗道,“是我自討嘲弄,你要是高興,怎麼說笑都不礙事。”
見櫟容和關懸鏡聊多了些,背過身的薛燦面色有些僵硬,他原本就不愛說話,對於女人,更是寡言,關懸鏡卻大大不同,他能屈能伸不說,還生了副八面玲瓏的舌頭,陽城,他該是得罪了櫟容,但不過幾句話,又和櫟容和好如初。
對女人尚且如此,在官場上,他一定更有過人之處。
——“小侯爺。”關懸鏡對薛燦抱了抱拳,“等櫟姑娘做完事,在下一定親自把她送回來。您先休整一番,等明天,我再來帶您去見戚太保。”
薛燦也不應他,拉着赤鬃頭也不回往苑裡走去。
——“薛燦。”櫟容喊了聲,薛燦頓住腳步,回頭看去,櫟容的臉紅撲撲的,眸子帶着什麼期待一般,“等我回來吶。”
薛燦本不想回應,但卻魔怔似的對櫟容點了點頭,英俊的臉孔好像還動了一動。
關懸鏡躍上拉車的大馬,衝櫟容笑道:“陽城你家莊子,我失禮惹你生氣,這會子你到了鷹都,我替你趕車,算是向你賠罪,可好?”
“關少卿哪裡失了禮數?”櫟容裝作不解,“我不記得了。”
關懸鏡大笑了幾聲,“櫟氏義莊,我自作孽連口水都沒喝上,口乾舌燥了一路。櫟姑娘,你大人大量不記得,我不會忘。”
櫟容翻上馬車,捂嘴偷偷笑着,只覺得這關懸鏡也有些傻氣,遞茶不喝那事,櫟容沒有忘,但也早已經沒有怨氣了,他一個男人,居然還惦記到今天。
櫟容忍不住看向紫金苑閉上的大門,薛燦怎麼就不和自己一起去太保府呢…
關懸鏡一路歡聲笑語,櫟容嘴上應着,心裡卻有些淡淡的失落。
太保府
管他什麼府,只要櫟容進得去的,都是爲了白事一樁,人人畏懼這位戚太保,連辛夫人說起他時,話音裡也帶着小心,好像生怕說錯什麼落進戚太保耳裡,就會給湘南帶來禍事。
玄鐵鑄成的大門口,櫟容撫了撫車裡新梳的髮髻,暗暗給自己鼓着勁,鬼手女沒有入不了的殮,頭顱已成白骨的安樂侯,也一定不在話下。
——“戚太保也是人,用不着太緊張。”關懸鏡對櫟容笑了笑,他看出櫟容還新梳了個頭,臉色雖看不出什麼起伏,但不停撥弄的手指已經出賣了強作鎮定的櫟容。
“我纔不怕。”櫟容死撐,“我入殮而已,戚太保爲難不到我頭上。”
“這倒是。”關懸鏡頷首笑着,“就是不知道,戚太保對入殮是多高的要求,若是不合他的心意…”
“白骨復容,我會。”櫟容搶道,“關懸鏡,你別嚇唬我。”
“哈哈哈…”關懸鏡越發覺得櫟容有趣,“他要爲難你,我護着你就是。”
“當真?”櫟容懷疑的打量着一身少卿官服的關懸鏡,薛燦說他官雖不大,但來頭卻不小…櫟容聽進去了,但,樹倒猢猻散,關易都死了那麼多年,他兒子…還有那麼大能耐麼?
說話間,關懸鏡帶着櫟容已經到了太保府的正廳,府裡下人見慣了關懸鏡,恭敬的給他倆讓出路,還客氣的招呼着“關少卿,這邊。”
正廳外,一個紅衣女子擋在門口,紅衣如火,面如牡丹,眉着墨色,揚起的時候滿是巾幗英氣,她抱肩倚在雕花的門框邊,泛起眼瞼直直看着走近的關懸鏡,還有他身邊陌生的女子。
戚蝶衣纔看一眼,就知道這個臉上有疤的女人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男子誰不喜美色,至少也要模樣端正清秀。破了相的女人,戚蝶衣不信有人會憐惜。
——“我還以爲你躲得過我。誰知道…”戚蝶衣挑釁道,“你還是得來見我爹。”
“誰躲得過戚家。”關懸鏡微微頷首,“太保親令,急着帶鬼手女去見他。”
“她就是鬼手女?”戚蝶衣瞥了眼一身淡雅素色的櫟容,“何爲鬼手?真有通靈秘術不成?難道是…大理寺破不了安樂侯的案子,請來這個女人通靈查案不成?”
“我是殮師,不會通靈。”櫟容道,“坊間傳聞,戚小姐也信?”
戚蝶衣哼了聲,對關懸鏡道,“做完安樂侯的事,記得來找我。”
關懸鏡給櫟容引着路,沒有應答一聲。
聽人說過太多次戚太保如何,櫟容早把他想做是個驚悚霸氣的凶神模樣,膚黑像墨,眼如銅鈴,鼻似鷹鉤,再蓄着滿絡腮的扎人鬍子…嘖嘖,就是傳說中的老燈戚太保了。
櫟容見到正廳中央端坐着那人時,差點以爲他是太保府裡的…畫師,因爲櫟容進廳的時候,那個人正俯身認真在三尺白絹上描繪着什麼。
他束起的髮束黑白交錯,鎏金冠上鑲着一顆鴿蛋大小的雞血石,身着湖藍色的繡莽錦袍,腰束潔白玉帶,他的身形不算健碩,但也絕不是清瘦,如果說紫金侯薛少安是一副瘦削的病弱模樣,比紫金侯年齡還大些的這個人,看起來要精神太多。
廳裡站立着一男一女,那人卻動也不動,直到耐心的畫完最後一筆,才滿意的直起身,露出一雙鷹一樣的銳利灰目,灰目對向櫟容的時候,閃出一種奇怪的神色,那神色沒有喜怒,但櫟容還是身軀一顫,腿肚子不自覺的發起軟。
有些人的氣魄,真是與生俱來。櫟容見過的人裡,辛夫人可謂是不怒自威氣場最足的一個,可與眼前這個男人比起,辛夫人真稱得上是和藹可親…
櫟容悄悄打量着這個男人,他五官四肢也說不上哪裡不同,但卻給人一種躲不開的壓迫感,站的越久,心裡就越發慌。
櫟容扭頭看了眼關懸鏡,他的自若倒不像是死撐,覺察到櫟容偷窺自己,脣角還笑了下。
——“鬼手女?櫟容?”男人落下手裡的狼毫筆。
“她就是櫟容。”關懸鏡篤定道。
“你就是鬼手女?”男人的眼神仍是定在櫟容臉上,好像一定要得到她的親口承認。
“是…”櫟容給自己打着氣,“我就是。”
“妙齡年華,妙手描妝。卻不是爲活人,而是對着死人。”男人口吻陰森讓人難以琢磨,“你是生來好與死人爲伴?大周福澤天下,是沒有佑澤到你麼?”
關懸鏡臉色微動,倚在門邊的戚蝶衣幽幽落目,如同等着看屋裡的好戲。
——“戚太保的意思。”櫟容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怎麼就把頭昂起來了,“大周福澤天下,人人都做着體面的差事,那殮師這行也沒人做了,戚太保又去哪裡給安樂侯找人入殮?”
戚蝶衣直起身,收起對櫟容的不屑,有些緊張的看着父親的臉色。男人面色可懼,如一頭瀕臨發怒的獸,突然仰頭髮出和他身形全部相稱的狂笑。
櫟容臉色發白,腦子裡閃出怕是要死在這裡的念頭,再也見不到薛燦了。
關懸鏡上前半步把櫟容擋在身後,拉住櫟容發冷的手腕輕輕捏了捏。這動作落在戚蝶衣眼裡,戚蝶衣低喘着朝屋裡走去,抱肩繼續看着這倆人。
戚太保狂笑幾聲,抓起案桌上墨跡還沒幹透的畫卷,扔在了櫟容腳下,畫卷鋪開在地上,畫上那人容貌栩栩,透着一股撲面而來的戾氣。
櫟容也不認得畫上那人,更不敢直勾勾怵着看,匆匆瞄了眼就閃回關懸鏡身後。
——“安樂侯…”關懸鏡看清畫上男子,鎮定的臉色也變了些,“戚太保…這?”
“老夫聽說,鬼手女妙手描妝,把死人描得比活人還真,完人,殘容,毀屍…白骨復容也不在話下…”戚太保陰笑着,“鬼手女,老夫可有說錯?”
櫟容牙齒打着顫,這會兒誇下口,該是拿命去博吧。關懸鏡擋在前頭,小心道:“懸鏡在陽城打聽過,櫟姑娘的殮術…”
——“老夫問你了麼?”戚太保怒喝道,“江湖異術多不勝數,還有自稱能趕屍馭鬼的。牛皮吹到天上,老夫若非親眼所見,絕不相信。鬼手女,你自稱殮術天下第一,老夫問你,要是你不能給安樂侯復容…又該如何處置?”
櫟容只想罵爹,人又不是自己所殺,復不了容難不成還要拿命抵償?該死的關懸鏡,門口還說什麼護着自己,這會兒大氣都不敢喘,要是自己失手,怕是連他人影都找不到。
——“如果櫟姑娘做的不得太保心意。”關懸鏡俯身道,“人是我請來,我願意替她受任何處置。”
櫟容掐了把腿肉,關懸鏡繼續道:“我信櫟姑娘。”
戚蝶衣臉色愈加難看,揮開火紅的衣袖,踱到關懸鏡身前,幽聲道:“拿命抵償,關少卿,你也願意替鬼手女死?”
“櫟姑娘因我得禍,我替她一命,也是應該。”關懸鏡面不改色,“不過我信櫟姑娘,不會眼睜睜送我去死。”
——“帶去漢源閣。”戚太保大手一揮,面容陰沉,“安樂侯兩個時辰已經從冰窖擡出,屍身已經融化,正是入殮的時候。”
櫟容起腳要走,又被戚太保喝住,“畫卷,你看清楚了麼?鬼手女,老夫要你給安樂侯和畫中人一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