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再是紫金府的小侯爺,也許還會變成一個會帶來大禍的人…又會有誰,還留在我身邊…”
紫金苑裡
昨晚一起吃飯的六角小亭裡,薛燦已經沉默坐了半日,面前是婢女熱了好幾回的飯菜,但薛燦卻沒有動一下筷子。
他眉宇深鎖,鎖緊了他的心門;他面容冷酷,世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打動他;他看都沒有看一眼走近自己的櫟容,只是忽然站起身,朝自己屋裡走去。
——“薛燦。”櫟容大着膽子,“我有事想問你。”
薛燦沒有回頭,擦身而過時,櫟容感受到了他滿身的煞氣,弱軀一陣哆嗦,都不敢再多喊一聲。
小婢拾掇着一口沒動的飯菜,委屈道:“不過就是去了趟太保府,回來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櫟姑娘,你也是一道去的,是戚太保給小侯爺氣受了麼?”
櫟容不甘的看向薛燦的背影,他緊閉着心門,自己就變作鑰匙打開,鑰匙若沒用,就一腳踹開,要是踹不動,那就拿斧頭砍了去,碎成一地也總比憋死的好。
次日
安樂侯出殯時,鷹都集口響起鼓聲,一隊穿盔甲的軍士押着數十名穿囚服的婦孺雜役,趕上了集口搭起的行刑臺。有人認出,這些人都是安樂侯府的姜奴。
看客竊竊私語,難道是這些姜奴合起夥來砍了安樂侯的腦袋?知情人搖頭解釋,懸案一樁,大理寺都束手無策,這些人吶,是戚太保下令殺了給安樂侯陪葬的。
——“莫非真是姜國餘孽做的?”
——“姜人連累自己同胞,害得這麼多無辜姜奴陪葬…倒不如去大理寺認罪去。”
一大早,櫟容就在小亭裡偷偷盯着薛燦的房門,打算門一開就去堵住他,門咯吱推開,櫟容腳才起步,卻看見薛燦穿着一身便服,連腰上的烏金鷹墜都沒有戴着,烏髮只用黑緞束起,眼圈發黑顯然又是一夜沒睡。
——無事又失眠,一定有玄機。總不會被戚太保損了幾句,氣的一夜沒睡着吧。
薛燦連赤鬃都沒有帶,步履匆匆走出紫金苑,櫟容悄悄跟在他身後,好奇薛燦一大早要去哪裡,難不成,鷹都還藏着個相好?
放在往常,櫟容跟不了多久就會被薛燦發覺,但今天的薛燦,滿是心不在焉,櫟容跟到了街上,藉着人羣的掩護,不遠不近的跟着他。一身樸素便服的薛燦,在熙熙攘攘的鷹都街上,也是耀目的俊朗,他身如青松,步履有力,他穿過疊疊的人影,像一道光。
櫟容也不知道薛燦想去哪裡,她只知道,跟着薛燦就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薛燦總不會是一個人,不論走得再遠再險,只要他一回頭,就能看見自己。
集口刑場上,幾十個姜奴跪成兩排,有白髮蒼蒼的老嫗,還有十來歲的年輕少女,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將死的驚恐,膽小的少女忽然嚇哭了出來,其餘人聽見哭聲,也跟着大聲慟哭。
櫟容嘎然止住步子,她怎麼會知道,薛燦竟是去刑場,還嫌自己見的死人不夠多麼。原來薛燦是閒着無聊,跟着無聊的百姓一起,看殺頭來了。
櫟容扭頭想走,身旁有老人嘆息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是誰殺的安樂侯,站出來就是,害的無辜姜奴被押着陪葬,那兇手要在人羣裡,也忍心看這麼多人因他而死!?”
——姜奴…櫟容轉過身去尋薛燦,薛燦擠進圍觀的百姓,駐足望着刑場上跪地的姜奴,清風吹起他束髮的黑緞,生出一種幽遠神秘的感覺。
穿白袍的行刑官是太傅宋敖,宋敖是一品大員,又是太子老師,原本也做不得行刑官,但宋敖與安樂侯有些交情,斬殺姜奴殉葬又是戚太保親自下的命令,宋敖便自請監刑,用姜奴的血送故友最後一程。
“呀,宋太傅親自監刑。”百姓裡有人認出宋敖,指着驚道。
“宋敖…”櫟容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她想起,辛夫人說過,周國六雄,其中就有這位太傅大人。看來這幾人果然連成一氣,交情匪淺。
薛燦負手站立,難見喜怒的眼睛盯視着面容薄情的宋敖,宋敖淡淡掃過刑場上一衆哭泣的姜奴,他撫開衣袖站起身,好像已經有些迫不及待。
——“斬!”宋敖怒喝一聲,手執大刀的壯漢走上刑場,冷漠看着一羣放聲大哭的女人。
刀起頭落,幾十顆腦袋刷刷砍下,哭聲戛然而止,潺潺的血流從刑場上滾落,染紅了鷹都的石板地。
——“戚太保有令,殺害朝廷要員,乃姜國餘孽所爲,若還有類似的事發生,找不出真兇也無妨,姜人所爲,就用其他姜人的性命去償。”宋敖抖了抖濺上姜人鮮血的白袍,眼露厭棄,“今日是數十姜人,他日,百人,千人也無妨,待殺盡姜人,便無禍事再起。”
“要不是姜人做的呢?”有人疑道。
宋敖冷笑道,“不用姜人償命,用你的命?”
那人驚得退後幾步,擺手道:“那還是用姜人吧。”
臺下一陣鬨笑,爲姜人抱不平的也趕緊捂住了嘴。熱鬧看完,人也漸漸散開,薛燦沒有久留,他跟着人羣擠出集口,忽的又扭頭看了眼刑場上白袍沾血的宋敖,那一瞬,櫟容瞄見了他的側臉,薛燦面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就好像被砍頭的姜奴,流盡的是他的血。
人羣散的太快,櫟容一個恍惚,已經不見了薛燦,鷹都巷子太多,櫟容纔來又不認路,也不知道薛燦往哪裡去了,她急急找了幾個巷口,急得差點掉下眼淚,這樣都能跟丟,說好的不離開呢。
刑場上死去的姜奴被一個個擡上運屍的破車,戚太保發話,姜奴也拋在城外的亂墳崗上,屍體受野狗吞吃,安樂侯所受之辱,姜人都將受到加倍償還。宋敖看着雜役撿起一顆顆血淋淋的頭顱,文雅的臉上露出一種嗜血的嗔笑。
有人說,他經過那晚的亂墳崗,聽見狗吠裡還夾雜着壎聲,旁人問他,是什麼壎聲,那人眨巴眼睛回味着,是姜國的骨壎,吹的也像是姜曲。
旁人笑他,哪有人敢去亂墳崗給姜奴吹曲送葬,可那人一口咬定,自己聽過姜曲,加上骨壎聲音輕靈縹緲很是好辨,自己耳聰目明絕不會錯。
鷹都百姓悄悄傳開,說姜奴冤死,變作鬼魂,魂吹姜曲給自己鳴不平,怕是後頭還有事發生…
紫金苑
直到過了戌時,薛燦才從外頭回來,他徑直走進後院的廚房,找出一罈烈酒,仰頭大口灌下。半罐子下肚,他才覺得好受了些,推開院門,見後院偏僻處有燭火閃動,薛燦好奇走去,見櫟容擺下祭臺,正背對着他忙着什麼。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櫟容回過頭,看着一天沒有和自己說話的薛燦,又轉過身去。
——“你擺祭臺做什麼?”薛燦低啞發聲,祭臺擺的倉促,但白燭,酒菜,紙錢一個不少,也不知道櫟容從哪裡得的,“深更半夜,還不去睡?”
“你不也纔回來麼?”櫟容硬道,“深更半夜,一身酒氣,鷹都不少喝花酒的地方,難道你從那裡回來?”
“我從不去那種地方。”薛燦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向櫟容解釋,但又像是怕櫟容誤會,非得說清纔好,“今天,是你家人朋友的忌日?”
“不是。”櫟容咬脣,“我今兒去了集口,看見戚太保砍了幾十個姜人的腦袋,聽說,他們都是屈死的,我爲他們可惜,但又沒法子替他們入殮,就擺下祭臺,送他們一程。”
“你去了集口…”薛燦悟出什麼,“櫟容,你好大膽子,你敢跟着我?”
“鷹都是你家的麼?我走我的路,怎麼就跟着你了?”櫟容毫不示弱,“薛燦,你未免太霸道。”
“隨你吧。”薛燦轉身想走,又被櫟容喊住。
“你都看見了,爲什麼不來拜一拜?”櫟容喊道。
“人都死了,拜了就能活過來?”薛燦壓下聲音。
櫟容擋住薛燦的步子,“你娘病重,你爲什麼還要去陽城找我替她入殮?人都死了,描一副好妝,她也不會復生,你又是圖什麼?”
薛燦似乎永遠都說服不了這個伶牙俐齒的鬼手女,他停下腳步,回望燭火搖曳的祭臺,垂下眉宇。
——“薛燦,你還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人嗎?”
“我叫薛燦,家住湘南紫金府。”薛燦低低發聲,臉上沒有波瀾。
“固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戚太保說服皇上立下一統天下的信念,皇上便立名爲殤,也就是,大周在位的殤帝。”燭火映紅了櫟容帶疤的臉,她擡起頭,口吻沉着緩慢。
——“我替你娘入殮時,她身上,被人烙下這個殤字。殤爲皇用,天下人就不可以隨便用這個字,又怎麼會被烙在你娘身上?除非,烙下這個字的,就是周國皇上。”
薛燦沒有打斷櫟容,又或者是,他也想知道,這個聰慧的女子,到底知道多少。
“你娘如果是皇上的女人,就絕不可能是紫金侯的外室。她要不是紫金侯的人,她的兒子,又怎麼會是紫金府的小侯爺。薛燦,你敬重紫金侯夫婦,但我看不出你與紫金侯的父子親情。如果我沒猜錯,你不是紫金侯的兒子。你是辛夫人帶回來的,紫金侯對夫人情深,辛夫人決定的事,他不會拒絕。你能留在紫金府做小侯爺,也是因爲辛夫人…”
——“說下去。”薛燦走近祭臺,倒起一杯烈酒,仰面喝下。
“其餘的,哪是我一個殮女知道的。”櫟容垂下眼瞼,搓弄着自己的髮梢,“你憐憫姜人,總不會…你是姜國人吧…要你真是姜人,倒也不壞,關懸鏡昨天和我說起他爹和姜人血戰的事,姜國一羣孩子都能爲國戰死,皇孫姜未,用父親屍首做餌,誘殺三百周軍…還有陽城的許多姜女,寧願毀了自己的臉也不肯做奴做婢,姜人血性,我欽佩的很。”
——“還有今天刑場上的姜奴。雖然大哭,卻沒有一人開口求饒。”櫟容紅了眼眶,給自己也倒了杯酒,忍着辛辣一口悶下,“薛燦,就算你真是姜國人,也沒有什麼。不論你爲什麼會被辛夫人帶去湘南,人總要活下去,活着,纔有希望。”
櫟容眼神熱烈,毫無遮攔的直直看着薛燦,瞳孔裡燃着火一般,蕩起薛燦冰冷的心腸。
“櫟容。”薛燦拾起衣袖,抹去櫟容嘴角的酒漬,他幽黑的眼裡,映着櫟容紅潤的臉,耳邊迴盪起前夜櫟容對自己說的話——我不在乎旁人怎麼看我,我只在乎你薛燦,怎麼看我。
“你好奇的事,也許會給你帶來大禍,你要想知道真相,我怕你會後悔認識我,後悔與我結交。”
“天塌下來,與我而言也不過是轟隆一聲,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是後悔。”櫟容攥住薛燦的衣袖,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薛燦心裡是有自己的。
——“你猜的不錯,一個殤字,讓你想到了周國殤帝。我孃親的後半生,被殤帝藏在深宮,外人當她不在人世,但她一直活着,活在不在天日的皇宮密處,無名無分,受寵便能苟活,失寵後…就是你見她時的樣子。”
“她的確不是紫金侯的外室夫人,她,是辛夫人最小的妹妹,辛雲,她叫辛雲。”薛燦深望櫟容,“她還有一個更爲人所知的名號,雲姬。遙遙姜地,有女雲兮,莞莞美兮,半疆絕兮。櫟容,我和我孃親,是姜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