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們幾個就是在這裡, 被櫟老三帶去湘南。”
“櫟氏義莊,是咱們重生的地方。”謝君桓眼神堅毅,“今天我們重歸這裡,姜國必將復興, 大仇定當得報。”
“當然!”綺羅興奮道, “小殿下今天高興,喝了好些酒, 明天別忘了和他說稱帝大事,謝君桓, 你是不是忘了?”
“沒忘。”謝君桓倚着綺羅的背, 望着夜空繁星, 舒暢的大口呼吸着,“登基稱帝, 匡扶姜國。明天,我就會和小殿下說這事。只是…”
“只是什麼?”綺羅扭頭急問。
謝君桓看着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 英俊的臉上露出傷懷,“稱了帝,歸了宗, 小殿下就是姜國皇上, 肩上的擔子就不只是討伐周室, 還要治國,安邦…我在想…”謝君桓深深嘆息,“我謝君桓才幹平平,替小殿下浴血沙場可以, 但真要輔佐他治國安邦…最好的人選,卻不是我。”
“你妄自菲薄做什麼?”綺羅不高興道,“你自小也跟着小殿下讀書識字,怎麼就不是你了?”綺羅忽的明白過來,低聲道,“我知道你想到了誰?是他…論及文韜武略,最能幫上小殿下的…是楊越。”
謝君桓點頭,“我是武夫粗人一個,楊越出身將門,天賦悟性都是極高,他要是還活着,一定可以幫到小殿下更多。這一路走的越順,我就越懷念楊越,當年…應該是我替他去爲小殿下而死,我怎麼就…”
綺羅捂住謝君桓的嘴,紅着眼睛道:“我不准你這麼想。事情都過去這麼久,既然你活着,就要好好活着。你要是死了,我又怎麼辦…”
謝君桓心頭一暖,摟住綺羅道:“不說不說了,才能不夠,我就多多琢磨,這不還有你麼。”
綺羅扎進他懷裡,大眼眨巴看着坡下的莊子,豔羨道:“小殿下多疼少夫人,將來,你也會這樣待我麼?”
“會。”謝君桓毫不猶豫的應道。
“天地爲證,你可別不承認。”綺羅指天。
夜色撩人,謝君桓忽的吻向身邊女子嬌俏的臉,倆人緊緊抱在一起,好一會兒都沒有分開。
鷹都城外,慈福庵
尼姑庵不留宿男子,這幾日關懸鏡就待在庵外一座柴房裡,直直對着七幅獸圖,數日水米未盡。
獸圖時而平鋪,時而疊起,身邊的白絹不知被關懸鏡塗抹了多少,廢棄的都堆積在角落,足有百張之多。
房門被人打開,來人走到了眼前,關懸鏡還是一動不動死死盯着案桌上的獸圖,他好像已經看出什麼,又好像,還沒有把握確定。
凌昭看着兒子憔悴不堪的鬍渣臉,差點兒都沒認出是自己兒子,關懸鏡顴骨高聳,面色蒼白,唯有那雙眼睛還是精光不改,還越發亮了些。
凌昭放下燉盅,掀開盅蓋攪了攪,溫聲道:“姑子送來的飯菜,你一口都沒有動,娘給你燉了些粥吃,快,吃了再想。”
關懸鏡擡起臉,見孃親把碗盅遞到自己手邊,愧疚一笑這才吃下幾口。
“陽城降了。”凌昭話音清淡。
“陽城是一定會降的。”關懸鏡嚥下熱粥,“櫟容是陽城人,城裡又有許多流落的姜人。”
“得了陽城,薛燦一衆後頭會怎麼做?”凌昭注視着兒子,“再往前一步就是姜土,半壁天下已經被薛燦得了去…懸鏡,你說…回去姜氏宗廟,薛燦,會不會稱帝?”
“我倒是想他稱帝。”關懸鏡喝下最後一口。
“爲什麼?”
“一旦稱帝,薛燦就不只是伐周,還要治國。以姜人現在的根基,攤子越大,要籌謀的就越多,薛燦有衝勁,有血性,但作爲帝王他還不夠火候,他身邊幾個人,打仗可以,治國,卻毫無經驗,要真做了皇帝,他分/身乏術,就無心再狠攻大周,我大周得以喘息,就有了獲勝的機會。”
“那薛燦會不會做皇帝?”凌昭好奇追問。
“他一定是想的。”關懸鏡淡淡一笑,“他做這麼多,不就是復國做皇帝麼?但至於會不會真的去做…誰又知道呢。”
凌昭收起碗盅,低頭去看桌上攤開的獸圖,搖頭道:“寶藏就在這裡頭?也不知真假,卻搭進去那麼多人的性命,染血的東西兇吉難料,懸鏡,別陷在裡頭。”
關懸鏡撫過一幅幅獸首,將七幅圖疊在一起,指着道:“如果我想的不錯,太子虔是把雍華寶圖拆分成七幅獸圖,單一看去一定看不出玄機,但要是疊起,娘覺得像什麼?”
“四不像的異獸啊。”凌昭看着道,“似虎非虎,似狼非狼,要說是異獸,既然是獸,爲什麼卻是一對蝶翅?畫這圖的人,倒是不按常理出牌。”
“我也在想。”關懸鏡點住蝶翅,“輕盈的蝶翅怎麼能讓異獸騰雲飛起?”
“戚小姐身上刺的,是一隻蝴蝶?”凌昭想起戰死的戚蝶衣,心裡也是惋惜的。
關懸鏡點頭,凌昭嘆了聲,道:“蝶衣刺蝶,倒像是天意一般。”
“這話是什麼意思?”關懸鏡疑道,“娘在慈福庵久了,也開始信命了?”
凌昭摸着兒子消瘦的臉,“有時候是不得不信,蝴蝶嬌美璀璨,卻性命短暫,戚小姐出身顯赫,本來該有個多好的前程,卻殞命沙場,不得善終…就好像是蝶星搖光,明明是天上最亮的星星,卻自帶破軍天命,一生坎坷…”
——“蝶星搖光?”關懸鏡低低重複。
凌昭推窗望向繁星閃爍的夜空,“搖光是北斗第七星,因最大最亮,在深夜光芒搖動,又被稱爲是搖光星,搖光星閃爍的時候,光芒好似蝶舞雙翼般,所以古時星象家又稱搖光爲——蝶星。”
——“搖光…蝴蝶…”關懸鏡喃喃自語,“蝶星…”
凌昭戳了戳兒子的胳膊,愛憐勸道:“幾天不見,我兒都魔怔了不成?娘這陣子也想通,之前還想你報國滅了姜人的星星之火,湘南一行,你差點有去無回,娘在佛祖前唸了幾天的經文,忽然頓悟什麼都是假的,天下誰主沉浮予我母子何干?我搭上一個夫君,難道還要送去個兒子?也罷,不如你辭了官去,留在慈福庵外陪着孃親,咱們就過平靜的日子。”
見關懸鏡好像沒有聽進自己在說什麼,凌昭拉住他冰冷的手,“你不敢去向戚太保辭官?你不去,娘替你去…”
——“關夫人遁入空門,自己無慾無求,就也勸着兒子撒手什麼都不管了麼?”
房門被人猛的推開,大理寺卿孟慈沉鬱着臉大步走近,一雙鴿子灰色的眼睛怨念的看着穿緇衣的凌昭,又凝頓在自己愛徒關懸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臉上。
“朝中有那麼多事要做,你躲在這裡做什麼?”孟慈憤恨道,“莫非你也想隨了你娘,出家不理世事?戚小姐戰死,太保大人又臥牀不起,皇上…也指望不得…薛燦直入陽城已經得了半壁天下,關懸鏡,如今朝中能指望的,只有你。”
“我兒淡泊,無心朝野。”凌昭面容堅持,“孟大人是知道的,懸鏡要有心青雲之上,還用等到今天?”
“盛世無心功名,亂世不懼生死,這纔是老夫認識的關懸鏡。”孟慈怒揮衣袖,“而不是隻會把自己藏住城外,幾日都不讓人找到。關懸鏡,戚太保和皇上要見你。”
——“見我?”關懸鏡擡起眼,“半壁江山被人奪去,這會兒想我領兵打仗了?”關懸鏡冷笑了聲,“煩勞孟大人稟告皇上和戚太保,如今再戰,我也沒有必勝的把握,今日想到我,已經有些晚了。”
“懸鏡不會從戎,落得個和他爹一樣的下場。”凌昭目露怨恨擋在兒子身前。
“不是從戎打仗。”孟慈悲聲長嘆,“是去…和薛燦講和。”
——“講和!?”關懸鏡母子詫異同聲。
孟慈點頭,“今日的大周,國庫所剩無幾,軍糧無處籌措,連御刃坊鑄造的兵器都不堪一擊…要和姜人血戰,就算死撐到底,國家要重新崛起也幾無可能。皇上和朝臣商議,既然薛燦得了陽城,不如就和他劃陽城而治,各佔一半天下…”
“戚太保答應了?”關懸鏡蹙眉。
“太保大人病了多日,連早朝都無力支撐,他聽說了皇上的意思,心裡不痛快又能怎樣?自己女兒都戰死沙場,兩個兒子又是毫無用處…皇上告訴老夫,不必理會戚太保和薛燦的殺女私仇,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大周所剩的江山,劃陽城而治,保皇上帝位,守大周半壁。”
“真是可笑。”關懸鏡嘲弄道,“只剩半壁,皇上最在意的還是自己的帝位?看來朝中臣子眼下也就想保住自己全家安好。周國七年前滅姜,如今卻要和姜人講和,共享天下?孟大人,我關懸鏡都替皇上和諸位大人覺得羞恥。”
孟慈冷看關懸鏡對自己的鄙夷,低幽道:“太保府裡,你拔劍指着所有心有動搖的大人,你說,誰要是棄了降姜之心,你就會第一個殺了他們。關懸鏡,你想以死殉國,但不代表人人都要和你一起,求和,是周國最好的出路。”
“如此敗國君上,我真懷疑是不是值得我爲之去死。”關懸鏡回看母親,凌昭眼眶溼潤,關懸鏡仰頭自問,“我爹當年,就是爲國枉死。”
孟慈看着這對孤兒寡母,頓了頓又道,“姜土早已經一片荒蕪,薛燦要稱帝治國,紫金府剩下的底子也遠不足以支撐,薛燦後頭還有的受,周土富饒,只要我們督促皇上勵精圖治,最多三五年,一樣可以再吞併姜人。求和只是權宜之計,懸鏡,你要顧全大局。”
——“孟大人和皇上覺得薛燦一定會答應議和?”
孟慈灰色的眼睛微微動着,“誰想一直打下去?薛燦復國不也就是爲了繼承太子虔的帝位麼?懸鏡睿智聰敏,你和薛燦又是舊識…所以老夫才覺得你是說動薛燦最好的人選。懸鏡…?”
見關懸鏡似乎沒有答應的意思,孟慈又轉身看向一言不發的凌昭,“關夫人青燈唸佛,慈悲爲懷,要真能和薛燦談和,周人也能少流許多血…”
“一切都由懸鏡自己決定。”凌昭面無表情,“他要回絕,我也幫不了大人。”
孟慈意味深長的凝視着關懸鏡,他看着關懸鏡長大,許多年過去,這位少卿的眼神從未變過,雖然孟慈也沒有把握關懸鏡一定會答應,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國難當頭,關懸鏡絕不會置身事外。
孟慈離開許久,關懸鏡仍是保持着站立的姿勢,他似在猶豫,又好像,在想着什麼。
關懸鏡驀然轉身,收起案桌上還鋪着的獸圖,急急就要出門。
“懸鏡!”凌昭喚道,“你真要去找薛燦講和?你要不想去,也沒人逼的了你。”
“我有疑團沒解。”關懸鏡黑目亮了亮,“蝶星搖光…娘,我要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