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楊牧眼前白光閃過, 往事幕幕在他眼前腦海裡閃回,楊牧腳踝一軟單膝跪在了地上,他終於,記起了一切。
我小楊牧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我有爹孃, 有哥哥,我有個很厲害的哥哥, 他是姜國最厲害的劍手。
——“大哥,大哥…”
幾個鐵衛驚看楊牧沒了鋒芒, 舉着兵器朝他狠狠砍去, 刀劍就要刺進楊牧後心, 一聲脆響擋住刀劍,楊越如鎧甲般護在弟弟身前, 利器相碰濺出火星,幾個鐵衛都架不住楊越的身手, 倒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住。
楊越舉劍落下,不過眨眼功夫已經刺死幾人,他回頭去看楊牧, 高聲喊道:“還愣着做什麼?要不要救人了。”
楊牧怔怔擡首, 這聲音如此熟悉, 剛剛憶起的一幕幕裡,自己的大哥也是同樣的聲音,低啞渾厚,對自己的話語裡帶着兄長對弟弟的疼愛。
楊牧驀然回首, 烈火映紅了他的少年臉孔,黝黑的眸子定在這怪人高大的身軀上,再緩緩落下,他看見了,他看見了那把短劍,一把和自己手裡相同的劍。
楊牧托起短劍,指肚拂過泛着青光的劍刃,一遍又一遍。
哥哥也有同樣的劍。楊牧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身形,他的聲音,他手裡的劍…他把自己託付給小侯爺,他在鷹都救下自己,就在剛剛,他還爲自己擋住兵器…
楊越砍下多人,見楊牧還是愣住不動,疾步上前把他拉起,狠狠道:“小楊牧,你是想死麼?隨我殺出去!”
“你是哥哥麼?”楊牧忽的攥住楊越的手腕。
楊越青松一樣的身軀驟然頓在地上,夜風忽襲,揚起他寬大的黑袍,他戴着的斗笠也發出細嗦的聲響,他的下巴一下下顫動着,被楊牧攥住的手腕發出血液涌起的脈動。
——“你是哥哥麼?”
楊牧死死注視着他凝住的眼睛,“你是我哥哥嗎?”
——“小楊牧…”楊越喉結滾動,“小楊牧…”
楊牧突然箭步滑出,執劍刺死迎面殺來的鐵衛,把楊越護在自己身後,大顆大顆滾熱的淚水從他眼眶裡洶涌流出,他赤紅着眼,猶如一隻興奮欲狂的獸。
楊越貼住弟弟的背,仰面難以自制的落下淚來。
——“你是我哥哥麼!”楊牧低吼着,“楊越,你是我大哥楊越嗎!?”
堅實的脊背相貼,楊越已經沒法對弟弟說一個不是,血花飛揚,楊越抹去臉上的血,用力拋開掩面的斗笠,露出一張被烈火深深灼傷的臉,仰天快慰大笑着。
楊牧轉過身,楊牧看見了那張臉,他說自己是無臉人,行走如鬼魅的無臉人,他不是,就算他失去了昔日英俊非凡的容貌,他還是自己嫡親的哥哥,楊越。
楊牧髮束上的黑緞迎風飄起,他歪頭對楊越挑眉笑着,就好像小時候頑劣難馴,每次大哥教訓完,他都會露出讓人無可奈何的笑臉。
——“大哥。”楊牧吼叫着。
“小楊牧。”楊越按住他的肩,“我的小楊牧,都長這麼大了。”
楊牧發出沖天的高喊,“我們兄弟倆殺了這些賊人,助小殿下奪城,如何?”
“不能再好。”楊越輕轉短劍,反手刺死衝來的鐵衛,他迎風佇立,手握滴血的劍,替身後心愛的弟弟殺出一條路來。
楊牧從沒怕過死,但這一刻,他腦中沒有死字,他要和大哥浴血鷹都,再好好敘一敘兄弟情義,小楊牧孤零零這麼多年,終於不再是一個人。
這樣想着,好像多出一條命來。
鷹都城樓上,還不見姜奴送來,守將的心一點點涼下,攻城的姜人呈綿綿不絕之勢,大有今夜一定要破城的信念,眼看守軍死傷過半,天知道鷹都還能死守多久,八成是撐不過天亮了。
——“報!”
來人跪地驚吼,“天牢外…姜奴都被截住,戚太保的黑甲鐵衛死傷不少,怕是…送不來姜奴了。”
“有人劫獄?”守將面無血色,“有多少人?”
來人哭喊,“粗粗看着也不算多,但個個以一當百,就像攻城的姜人…內院起火,怕是…守不住了。”
城外戰鼓激盪,顫慄着鷹都守軍脆弱的心臟,喊殺聲越來越近,好似已經到了耳邊,沒有人能躲得過去。
鷹都,沒有撐到天亮。
破曉時分,薛燦大軍撞開鷹都城門,殺進周國皇城。
殤帝二十七年,周國亡。
周國在千古一帝獨孤銘手中建立,獨孤氏稱帝七載,被外戚毒殺篡位,帝國落入周氏手裡,經營百年,在殤帝周綏安期間被姜國後裔薛燦所滅。
獨孤帝靠熙皇后座下雍華寶藏創出大周國欣欣之榮,周國又因覬覦雍華被姜裔滅之,正印證當年燕公子所說——成也雍華,敗也雍華。
清晨時分,躲在家中的百姓聽見整齊響亮的馬蹄聲,好奇的人捅破窗戶紙朝外偷看,只見姜人軍士有序,連馬匹的腳步都利落的很,領頭騎赤鬃的不就是半年前進京面聖的紫金府小侯爺麼,那時來還是個臣子,這會兒,可是要改天換日的帝王君上了。
薛燦見有人悄悄張望,他側目看去,還對那人頷首微笑,驚掉了百姓的下巴。
有大膽的人推門走到街上,想把未來的帝王看的更清楚些,越來越多的百姓也跟着走出家門,擠在路邊好奇打量着姜人大軍,口中發出嘖嘖的讚歎。
謝君桓含笑看着綺羅,見她瞪着大眼左顧右看,咳了聲道:“坐穩些,可別失了小殿下的顏面。”
綺羅挺直背,攥着馬繮動也不動,眉眼蘊着得意的笑容,與謝君桓緊緊跟在薛燦兩側。
——“小殿下。”謝君桓夾着馬肚上前半步,“照我看,該先去太保府,聽說戚太保座下數百精悍鐵衛,也是不容小覷的力量,他痛恨姜人,手段兇殘,該先拔去這根毒牙才行。”
“那我就帶人去天牢救姜奴。”綺羅摸向雙刀,“分兵兩路,哪裡都不耽擱。”
不等薛燦發話,先行的探子已經快馬來報,跪地道:“天牢外頭,死了一地鐵甲護衛,是太保府的人。”
——“都死了?”綺羅驚呼,“數百鐵衛?誰殺的?”
薛燦沉默不語,幽黑的雙目看向長街盡頭,那裡明明沒有人影,但卻好像藏着千軍萬馬一般。
“該不會是…”謝君桓蹙眉想着,“小楊牧?他有這個能耐?”
“楊牧?”綺羅嘴巴半張,“是他?”
長街盡頭,走出幾個穿囚服的老嫗,老嫗身後,越來越多的人走了出來,他們身體孱弱無力,但現在的每一步都走得堅實,他們迎着初升的紅日,走向馬背上的薛燦。
姜奴們齊齊跪地,薛燦跳下赤鬃,對着他們也單膝跪下,“薛燦有愧,蹉跎至今才完成大業。”
綺羅扶起最前頭的老人,急問道:“是誰救的你們?是誰?”
楊牧閃出身,懷抱短劍笑嘻嘻朝綺羅走去,還故意把腰板挺得筆直,大拇指點着自己道:“還有誰?當然是你楊小爺,我小楊牧了。”
“你?”綺羅半信半疑,“你一人再厲害,能殺那麼多鐵衛?小楊牧,吹牛可不作數。”
“當然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夫人留下的暗衛啊。”楊牧颳了刮鼻尖對綺羅挑釁一笑。
綺羅疑惑看向謝君桓,謝君桓見楊牧沒有傷着,略微放下心來。楊牧對薛燦單膝跪地,恭敬道:“楊牧恭迎小殿下。”
小殿下…楊牧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叫過自己。薛燦黑眸微動,扶起楊牧,注視着他蘊着故事的眼睛,低聲道,“你…都想起來了?”
楊牧眨眼點頭,“都想起來了,我爹孃,還有…我大哥。”
薛燦肩頭一緊,楊牧壓低聲音,“小殿下,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薛燦回頭對謝君桓道:“君桓,你帶人圍住太保府,綺羅,你率軍進宮,守住各個宮門。”
——“其餘大人府上呢?”
“朝廷腐敗不堪,人人只求自保,除了戚少鑾,其他人都不會和咱們抵抗,等平定鷹都,這些大人都會一個個來見我。”薛燦篤定道。
——“關懸鏡…要派人看住麼?”綺羅悄聲問。
薛燦頭也不回道:“慈福庵是清幽之地,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去驚擾那裡的師太,還有…關少卿。”
楊牧蹦躂着扭頭對綺羅做了個鬼臉,那歡喜勁還是綺羅從沒見過的。
“你瞧瞧。”綺羅指着楊牧的背影,“不就殺了些鐵衛麼,得意的樣子。”
“擊潰太保府黑甲鐵衛,救下姜奴沒讓小殿下陷入見死不救的境地,楊牧立下的可是大功,讓他得意些也無妨的。”謝君桓寬厚笑道。
拐進巷角,薛燦環顧不大的四周,他在找自己日夜渴望見到的那個人,那個他已經猜出的故人。
“小殿下。”楊牧臉上閃着興奮的光澤,“我信裡說的那個人…我知道他是誰。”
薛燦愛憐看着束髮散開也顧不得紮起的小楊牧,昨夜定是一場血戰,與楊牧並肩浴血的,也只有他的哥哥。
薛燦故意沒有說出,他朝深巷又踱近幾步,“哦?他是誰?”
楊牧急的竄到薛燦前頭,撓頭道:“怎麼會?他明明和我說,小殿下你早就知道他是誰了啊?不該啊…”
薛燦脣角露笑,幽然望着巷子盡頭,負手等着那人出現。
——“小楊牧,他故意逗你呢。”
盡頭處,楊越邁出步子,抖開寬大的黑色斗篷,他沒有戴着遮面的斗笠,昂着帶疤的面容,神態卻還是當年的瀟灑意氣。
他步伐穩健,儀態自若,飛揚的眉眼流露出故人重逢的欣慰歡喜。
薛燦注視着他的臉,薛燦看不見楊越臉上深重的疤痕,那明明還是一張如初的臉,俊武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