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燦說着回頭看了眼櫟容, “我夫人櫟容,就是周女,將來,姜人周人必會如同一家。老太史, 您願不願意用這把硬骨頭見證一番?”
“你…你不殺我?”老太史難以置信道。
“殺你做什麼?”薛燦爽朗笑道:“我還得給您留個太史令的位置, 您放心,我做什麼, 您就寫什麼。”
老太史哆嗦着抓住薛燦的手:“你非但不殺我,還讓我做你的太史令?你就不怕我胡亂寫史抹黑你?我可是周國人…”
薛燦打斷道:“都說了兩國人亦是同根, 還分什麼周人姜人?”
老太史踉蹌着就要挪開步子, “老夫荒謬, 竟然擋着了明君入城的步子…怪不得姜人星星之火可以成燎原之勢,有君如此, 何事不成,何事不成啊!”
綺羅見薛燦居然說動這個決意一死的老頑固, 眼睛看直,倒退着步子撞在謝君桓心口,謝君桓邊扶住她邊不住搖頭, 低聲道:“當年我們幾個只是小殿下的護衛, 莽撞些也就算了, 如今是要輔小殿下大業的人,你可不能再衝動行事,一切要以大局爲重,知道麼?”
“知道了知道了, 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囉嗦。”綺羅嘴上嘀咕,心裡卻甜的很,“答應你,以後不隨便拔刀拔劍,可好?”
老太史讓出進城的道路,薛燦回望馬車邊的櫟容,夫妻二人相視一笑,薛燦躍上赤鬃,穩穩邁入陽城威武的大門。
芳婆閃回人羣后頭,但眼神仍是循着馬背上的薛燦,他的樣子像極了活着的太子虔,但他比他的父親更像一個王者,芳婆哀然落目,只是爲什麼,他是雲姬的孩子,若不是,該有多好。
櫟氏義莊外
往常有誰會沒事往這頭來,莊子外直到坡上,經常好幾天都不見一個人,可今天回來的時候,坡上坡下都是巡邏的軍士,見着一身粗衣的芳婆,都恭敬的俯首示意,給她讓出路來。
“鬧騰。”芳婆惱了聲,“紫金府人多煩心,這會兒倒好,連我的莊子都不得安寧。”
“芳婆!”櫟容從院子裡傳出聲,“你怎麼纔回來?”
芳婆在褂子上蹭了蹭手心,見薛燦迎面出來,老目動了一動,面上卻仍是淡淡的,“眼前這位,是該叫聲小侯爺,還是…殿下?”
“芳婆叫我名字就好。”薛燦面帶笑容。
“可不行。”芳婆扮出惹人嫌棄的表情,“名字?那你是叫薛燦,還是?你應該姓姜纔對?”
薛燦臉上掛着暖笑,“叫了這麼多年薛燦,覺得這名字倒也不錯,芳婆就還叫着薛燦,等姜氏宗廟重建,我和阿容,還有我們的孩子認祖歸宗時…”
——“孩子?”芳婆急急打斷,“什麼孩子?你和阿容,有孩子了?”
櫟容哧哧笑着走近,拽着她的手搖了搖,有指了指自己的小腹,點頭道:“也是才知道的。”
“要命!”芳婆一錘子打在薛燦肩上,鼻子都差點氣歪,“薛燦,你是怎麼做人家夫君的?阿容有了身孕,你還帶她到處奔波?那可是你的骨肉,你的女人和孩子啊!要是有什麼閃失,悔青你腸子。”
芳婆和爆豆子一樣說了許多,薛燦也是插不進話,只得寬厚笑着任她說了解氣,芳婆終於說完,叉腰喘了口氣,“還站着做什麼?城外都是野風,把阿容吹病了怎麼辦?快,進屋啊。”
薛燦拖住櫟容的手走了幾步,轉身又挽住芳婆的臂膀,“進屋,這就進屋。”
芳婆身子抖了抖,一頭的惱火忽然消失不見,由着薛燦有力的把自己和夫人一起拉進屋裡,好似一家人般。
屋裡,芳婆盯着櫟容平平的小腹看了又看,嘖嘖道:“你倆成婚不過倆月,這就有了?”說着眼睛瞥向一旁坐着的薛燦,“怪努力的,倒是小看了你。”
櫟容倚上芳婆的肩,“我還以爲,你會去城外迎我們,消息早就傳到陽城,你怎麼不來?”
芳婆面無表情,“迎?不知道的還以爲婆子我去和那位殿下套近乎攀親戚,我可不稀罕。再說,那麼多人去迎已經夠氣派,也不差我老婆子一個,不去。”
“還好沒去。”櫟容笑道,“城裡那個老太史攔住薛燦的馬,說要進城就得從他身上踏過去,差點啊,就見了血。”
“不是沒見血麼?”芳婆嘴快道,“還許了人家太史令做呢。”
——“芳婆也知道?”薛燦幽幽一笑。
“我…”芳婆憋住了嘴,“我是聽人說的。”
芳婆也不去看薛燦,背過身端詳着多日沒見的櫟容,“瘦了,準是跟着薛燦累的,還是胃口不好?婆子給你做些吃的?”
芳婆見薛燦還大大方方怵在女人屋裡,咳了聲道:“薛燦,天都要黑了,莫非,你今晚也要住在義莊裡?陽城守將把最好的宅子都騰了出來,你不去住?”
薛燦搖頭,“都到了阿容家,哪有不住下的道理?這幾天,我們就住在這兒。”
芳婆肚裡有氣,但對薛燦也是毫無辦法,何況外頭還有那麼多手執兵器的軍士,總不能把他趕了走。
芳婆按了按櫟容的手,“婆子去打些甘泉水,晚上燉湯給你喝。”
——“讓別人去做吧。”薛燦關切了聲。
“我還沒老到動不了,我扛得起。”芳婆毫不示弱的擼起袖口,轉身走了出去,提起院子裡的水桶吧嗒吧嗒往甘泉邊去了。
“看來,芳婆還是有些怨我。”薛燦推窗看着芳婆倔強的背影,“她只想我好好待你,哪想我帶着裡一起赴險。”
“她的氣來得快去的更快。”櫟容也跟着看去,“其實她啊,不知道多喜歡你。”
“她喜歡我?”薛燦轉身,“她該怪我拐走你纔對。”
“我跟着她那麼多年,她的性子我最清楚。”櫟容一臉肯定,“芳婆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看着你的時候,是在意的。要是她真的不待見你,照她的性子,拽也會把我拽走,怎麼會讓我嫁給你?”
“噢?”薛燦好像有些聽懂,又好像還是不明白。
環顧着簡陋的裡屋,上回是深夜來訪,只在廳裡坐了坐,這會兒進來屋裡,見破舊的房子被打理的乾淨雅緻,雖然和辛夫人的寢屋無法比較,但卻頗有清新脫俗之感,每一樣物件都顯示出主人的靈巧心思,在塵埃裡也可以好好活着,活出滋味。
芳婆的屋角,用幾截長腳凳搭成梳妝檯,檯面上鋪着洗淨的舊衣,上面整齊擺放着幾斛妝粉,一面珍貴的銅鏡斜斜倚着,鏡柄光亮可見日日都被人攥在手心端詳容貌,義莊外滲着少許屍味,但屋裡卻是別有情致,還透着淡雅的香氣。
——“芳婆一定是個愛美的人。”薛燦執起銅鏡翻來覆去看了看。
櫟容點頭,“所以說我家住着個老妖,老了還是朵嬌花呢。都說甘泉水洗面可以青春永駐,芳婆天天都催我去提水給她洗臉洗澡,一天不落。”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薛燦放下銅鏡,“你家芳婆,倒是有趣。見識淵博,寵辱不驚,連夫人都誇了她許多…我真是好奇…來你家莊子前,芳婆…到底是什麼人。”
暮□□臨,炊煙飄起,守在院子外的綺羅也聞見了小廚房裡傳出來的香氣,綺羅早就喊餓,嗅了嗅這飯菜味兒,餓意頓時消失的沒了蹤影。
楊牧老嚷着櫟姐姐做飯如何好吃,可這櫟姐姐的入殮師傅…看來廚藝卻差了好幾個道行。
小院裡,幾碟小菜已經端上,芳婆非說櫟容有孕不能胡吃,只給她燉了小半鍋飛鴿湯,又用燉雞蛋拌了些米飯,桌上讓人難以直視的小菜,纔是她和薛燦吃的。
燜肉燜成了肉乾,豆乾臘肉也炒成了黑焦色,櫟容趕忙把凳子往樹下挪了挪,芳婆廚藝本就不行,今天看着又退步了許多,櫟容爲薛燦也是捏着一把汗。
芳婆翹起腿,扒了塊肉乾用力嚼着,翻眼看着沒有動作的薛燦,“怎麼?你嫌棄婆子的手?”
薛燦夾起竹筷緩慢咀嚼,“賣相平平,倒是香的很。”
芳婆見薛燦真的一口接一口吃着,心裡也是有些驚的,還以爲被紫金府養刁的嘴吃一口就會吐出來,看不出薛燦頗有氣度,也願意給自己這份面子。
芳婆起身從廚房抱出一罈子酒,翻起海碗給自己和薛燦斟滿,端起自己那碗對着薛燦舉起,仰頭一口喝乾,“這一碗,就算是賀你暫且得了半壁江山。”
薛燦大方舉起海碗,朝芳婆敬了杯,也大口喝盡,“那這一碗,就預祝我殺入鷹都,得了大周天下。”
芳婆悻笑着埋頭添酒,薛燦探頭道:“你能拿上好的女兒紅和我共飲,那…芳婆就是不怪我對你隱瞞身世娶了阿容了?”
芳婆嗔怒看了眼櫟容,“孩子都有了,還能埋怨你?”
薛燦釋然大笑,端起海碗又喝了個乾淨,芳婆注視着他飲酒時的豪爽,低讚道:“酒品見人品,你這人,倒真是挑不出什麼毛病。”
幾碗酒下肚,芳婆和薛燦也漸漸聊開,從古今舊事,到時局戰況,你一句我一句說的很是暢快,櫟容托腮聽着,薛燦見識廣博,說的一些櫟容也似懂非懂,但芳婆卻句句珠璣,頗有見地,薛燦聽着不住點頭,與芳婆頻頻舉杯,很是盡興。
一罈好酒見了底,芳婆也歪倒在飯桌上,伸手朝櫟容遞去,嘴裡含糊着,“阿容,扶婆子去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