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真有冥冥中…”芳婆閃爍, “櫟老三,到底是誰要了你的命…會是誰…”
關懸鏡駐足在靈堂外,他遠遠看見穿素服的薛燦和櫟容,他們夫婦跪在櫟老三的棺材前,相互扶持。
宮柒戳了戳關懸鏡的背, 低聲道:“都到了門口, 咱們是不是也該去鞠個躬?怎麼說, 也是咱們挖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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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懸鏡沒有動作,他從沒這麼討厭自己,討厭自己的多事,討厭自己的執着, 世上有那麼多事可以去做, 爲什麼要對這件案子追根溯底?你查出真相, 櫟容就真的會感激你麼?你永遠只會打擾別人的生活。
關懸鏡背過身大步離開,薛燦輕擡眉眼,注視着關懸鏡的背影, 又緩緩低下。
子夜時分,芳婆累了一天已經回屋歇下,靈堂白燭搖曳, 映着櫟容失神的臉。櫟容自打父親失蹤,就知道凶多吉少,陽城莊子裡,她已經給櫟老三守孝七年, 按照周國習俗,喪事辦完也無需再守孝,靈柩入土,便是落幕。
顏嬤得辛夫人提點,要多多照顧櫟容的身子,小廚房裡,顏嬤端起才熬好的燕窩粥,忽見院子閃過謝君桓和綺羅的身影,推窗看去,見他倆步履匆匆小心,謝君桓腰繫白帶,綺羅髻戴白花…顏嬤頓悟出什麼,放下燕窩粥就要往雍苑去。
才走出幾步,迎面看見楊牧也急急想跟着往靈堂去,顏嬤趕忙喚住,“楊牧!大晚上還不睡?”
楊牧不情不願的頓住步子,“我看見謝君桓他們了,他們大晚上不也沒睡麼?顏嬤,你瞧見沒,他倆…是要給櫟姐姐的爹披麻戴孝麼?”
顏嬤拉住楊牧又起的步子,“他們是小侯爺的人,小侯爺的岳父死了,戴孝表心意也沒什麼。”
“我也是小侯爺的人。”楊牧有些不爽利,“憑什麼不帶上我?”
顏嬤脫口道:“你還小,給旁人戴孝不吉利。小小年紀披麻戴孝,可就長不開了。”
“恩?”楊牧撓着頭,覺得顏嬤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那我…就不去了?”
顏嬤愛憐的看着懵懂的楊牧,溫聲道:“早些就睡吧,你櫟姐姐心裡難受,你又是個話多的人,多說就多錯吶。”
楊牧抽了抽鼻子,想了想也不再跟去,對顏嬤做了個揖,轉身往自己屋裡走去。
靈堂裡,薛燦支走候着的下人,只剩他和櫟容夫妻倆,白燭就要燃盡,薛燦站立起身,點起新燭換上,燭油滴落在他的手背,但薛燦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灼燒的疼痛,拿剪子絞了絞燭芯,讓燈火更亮些。
“疼麼?”櫟容低呼了聲。
薛燦恍惚忘了去應,轉身抹去手背上的燭油,又點起案邊的香火,似乎在等着誰。
靈堂外寂靜無聲,忽的傳來輕幽小心的步子,咯吱一聲有人推開屋門,閃進兩個身影。櫟容聞聲擡起頭,眸子定在綺羅髮髻戴着的白花上,眼神驚訝。
按着習俗,只有死者的血緣至親纔會爲他披麻戴孝,謝君桓和綺羅只是薛燦的屬下,就算是同生共死的摯友,也用不着對櫟老三行這樣的重孝禮數。
櫟容眼眶溼潤,起身走向綺羅,“你們不用這樣,我爹怎麼受得起。”
綺羅直直跪在櫟老三的靈柩前,謝君桓也跟着重跪落地,對着他的棺木行起叩首大禮。
——“爹受得起。”薛燦把香火遞到他倆手裡,窗縫滲進夜風,揚起薛燦身披的素服,他面容凜冽,猶如化不開的冰,又蘊着濃烈的情。
櫟容茫然看去,也不知該不該去扶綺羅。綺羅擡起臉,額頭滲出紅腫,她看了眼薛燦,牟足了勇氣握緊手心,“櫟義士當然受得起…”
謝君桓耳邊嗡嗡,撫上櫟老三的靈柩,又埋下頭去。
——“要不是櫟義士冒險送我們,我綺羅能不能活着走到湘南,真的不好說…”綺羅已經許多年沒有哭過,國破家亡,已經沒什麼痛苦可以讓自己流淚,說到櫟老三的往事,這個堅強的少女忽的熱淚盈眶,話音哽咽,“少夫人,你一定不知道…你爹最後一趟買賣,送的就是我們幾個。他受辛夫人朋友所託,送的是姜國皇裔,小殿下,謝君桓,我…還有,楊牧…”
綺羅指尖死死掐住自己手心,往事歷歷在目,他們一羣屍首跟着櫟老三跋山涉水,喪服夜行,櫟老三憑着趕屍的經驗和膽量,帶着他們避開沿路哨所,嚇退巡查的官兵。他們走最險的道,淌最深的河…一路兇險,都是靠櫟老三帶着,才能遠走千里,直到湘南。
櫟容錯愕的神色凝在臉上,與綺羅四目相視,綺羅忽的放聲大哭,她第一次見到鬼手女時,還惱怒鬼手女怎麼上得了薛燦的馬,櫟容不過吃了塊鹿肉,自己還甩了臉子給她難堪…櫟容靠自己的手謀生,自己卻只能在紫金府的庇護下偷生至今…
櫟容回望薛燦,薛燦拂開素服跪在櫟老三靈柩前,“綺羅說的不錯,爹最後一趟,就是送我們來湘南。”
——“如果我猜的不錯,你爹趕的屍首,都是犯下大罪被判死刑的朝廷重犯。能熬過秋後問斬,想盡辦法得大理寺複審的,非富即貴。也只有這些人才出得起趕屍的價錢。櫟姑娘,你爹做的不止是白事…還是刀尖上的買賣。”
——“朝廷重犯…”
——“陽城連接南北,這些人裡,有周人,有姜人,四面八方的都有。你家莊子地勢太好,去哪裡都不難…你爹把櫟氏義莊開在陽城外,其用意也是如此。”
—— “都是死了的人,犯人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區別。我爹收人錢財,把他們屍骨帶回老家落葉歸根,這是好事。”
——“有財有勢的必然水深。其中深淺…也許不是一個櫟氏義莊可以探尋的。”
其中深淺,也許不是一個櫟氏義莊可以探尋的…關懸鏡的話語迴盪耳邊,櫟容恍然頓悟。
櫟老三哪會什麼趕屍秘術,櫟氏義莊根本是建在四通八達之處的偷運密地,借趕屍之名,把出得起價錢的死囚重犯扮作屍體,避人耳目悄悄送走。黑衣人莊子塗把薛燦幾人帶出姜都,去湘南要穿過重重周土,他想到了櫟老三,他用一包金葉子說動這位行走多年的趕屍人,讓他帶着姜國皇裔…往紫金府去。
櫟容生在其中,卻從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根本不是什麼趕屍人,他只是在刀尖上淌血謀生的江湖義士,他冒險一生,養活女兒,終於還是因自己做的行當…丟了性命。
爹說,等他從湘南迴來,就把一切本事都教給自己…櫟容沒有等到他回來,櫟容還以爲,家傳秘術斷在自己手裡…
秘術,哪有什麼秘術…櫟容閉上眼,流下淚水。
薛燦冷靜說出所有,謝君桓有些緊張的去看櫟容的面色,櫟容臉龐被淚水打溼,但卻沒有哭出聲,櫟老三丟了性命,卻護下了幾位少年的安好,其中的少年姜未,還娶了他最寶貝的女兒櫟容。
“少夫人。”謝君桓朝櫟容埋下頭深深叩首,“你爹一路上對我們很是照顧,他閱歷深厚,一定多少看出我們的來歷,但他一句都沒有問,楊牧重病,也是他悉心照顧,要不是這一趟,他也不會被人謀害,死在林子裡…少夫人心繫父親多年,他卻因我們而死,是我們欠了櫟家,欠了少夫人。”
“沒人欠櫟家。”櫟容咬住脣角狠狠搖頭,“十兩黃金,爹是看在黃金的份上才接的買賣。”櫟容看向綺羅哭花了的臉,“酬金給足,你們對我沒有虧欠。爹說過,這行兇險,沒準哪天就會死在路上…”
謝君桓顫聲又道:“買賣不假,但要沒有義氣支撐,誰能保下我們?你爹揹着楊牧走了二十多天,要沒情義,他只會丟下楊牧。少夫人,你爹和夫人派去姜都救我們的人一樣,都是義士。”
櫟容俯身去看靈柩裡櫟老三的遺骸,他復容後的面容安詳,脣角呈出溫和的弧度,他在天之靈,似乎爲薛燦他們說出的一切覺得欣慰,他也知道薛燦會好好疼惜自己的女兒,護她一世周全。
“紫金苑裡。”櫟容低聲對薛燦道,“你告訴我一切,爲什麼沒有說是我爹送的你們?”
薛燦按住櫟容扶棺的手,“我們被夫人接走,之後也沒了爹的消息,也沒有想過他會死在竹林裡。不說,是因爲你根本不知道趕屍背後的玄機,原以爲爹要是永遠都找不到,就讓趕屍秘術留於傳說中…但既然找到,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告訴你,阿容…”
櫟容手背冰冷,轉身凝視着薛燦的臉,“薛燦,七年前…地上的屍首裡…你就在裡面,是不是?”
“是。”薛燦點頭,握住櫟容的手心,“阿容,七年前,我就見過你。莊子塗和你爹說話的時候,芳婆正給你編着辮子…芳婆讓你出去,你轉身對莊子塗扮了個鬼臉,你說,你才醜…”
——“阿容,回自個兒屋裡睡覺去,你爹走前,別出來。”
——“你才醜嘞。”
“你早就見過我…”櫟容擡起臉。
薛燦把櫟容的頭按進懷裡,吻着她的髮髻,“我們見過,我們早就見過。只是一眼,卻從未忘記。這些年,我一直惦記着你,不知道你過的怎麼樣。我和楊牧去陽城找你,山坡上,我守了半夜,我迫不及待想去見你,卻又不敢…”
薛燦俯身懷抱住摯愛的妻子,“從我又見到你起,我就想照顧你一生一世,但我揹負深重也是步步驚心,你好不容易纔有一份安生,跟了我,會不會又給你惹來大禍…”
“爹都不怕帶着你們,我怎麼會怕跟着你。”櫟容攥住薛燦的衣襟,“難道真是天意…爹命斷湘南,又把我指引來這裡…”
靈堂外頭,楊牧已經悄悄徘徊了一圈,他是想回去睡覺來着,可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好,總覺得心裡悶的慌。小侯爺明明待自己最好,也不許旁人欺負自己…可怎麼,遇到大事又老是迴避着,好像怕他楊牧參合進什麼…
小楊牧身手好又機靈,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可以爲小侯爺上刀山下火海的那種,憑什麼謝君桓綺羅都能參合的事,偏偏避着自己。楊牧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