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女子星眸亮起,流露出一種對櫟容的欣賞,“鬼手女,居然也知道這麼多?看來燦兒沒有請錯人。薛瑩,我叫薛瑩。你叫什麼名字?”
——薛瑩?她也姓薛?櫟容暗歎芳婆見多識廣,自己剛剛可是在薛家人跟前露了一手。
“櫟容…”櫟容應道,“從陽城來。”
見櫟容好像被自己的姓氏愣住,薛瑩淺淺笑着,走近櫟容,道:“你就是鬼手女,帶你回來的薛燦,是我弟弟。”
——薛燦的姐姐?櫟容越發迷糊,腦袋不受控制的朝薛燦急匆匆進去的裡屋探了探。薛燦孃親病入膏肓,怎麼這個做姐姐的…看來…薛燦和薛瑩,一定不是一母所生。
薛瑩看出櫟容從疑惑到頓悟,她沒有多說,盯着櫟容臉上的刀疤仔細看了看,眸子溢出憐惜,“你生的真美,就算臉上有疤,也是妥妥的可人兒。”薛瑩撫上自己左臉的烏金面具,“爲什麼不用帕子蒙上?聽說,因爲你這張臉,陽城都邁不進。”
櫟容摸了摸自己的疤痕,“他們怕的不是我的臉,而是我做的營生。陽城人說,鬼手女日日和死人打交道,滿身都是晦氣,當然見了我就躲。他們啊,是怕鬼呢。”
薛瑩忍俊不禁,又道:“可人人躲着你,你的心,不涼麼?”
櫟容注視着薛瑩的半邊面具,低聲道:“薛大小姐,你日日戴着這張面具,你的心,就不涼嗎?”
薛瑩有些驚愕,櫟容垂眸又道:“如果不能袒露這張臉,又怎麼會尋到能直視你面容的人?薛大小姐,你說是不是?”
如果不能袒露這張臉,又怎麼會尋到能直視你面容的人…
薛瑩怔怔撫面,悵然有思。
沉默片刻,薛瑩看着一身風塵的櫟容,關切道:“燦兒做起事來心裡就沒有其他,這一路的苦,怕是楊牧這個男人也受不住。櫟姑娘,我讓人帶你去沐浴更衣,再去好好吃些東西。燦兒的孃親,這一會兒你也做不了什麼,後頭人真沒了…還要勞煩你。”
——“誰說我楊牧受不住苦了!”楊牧*辣的聲音從院子外傳來,隨手扯下額頭上束着的緞帶,鬢髮飛揚,臉上洋溢着春風拂面般的笑容,“大小姐又揹着我說我的不是麼?”
薛瑩嗔怒的看了眼咋呼的楊牧,又轉向櫟容,道,“楊牧年紀最小,剛來薛家的時候,病的迷迷糊糊,額頭熱的能燒開水,人人都當他撐不了多久,誰知道,這小子的命卻比誰都硬。人小體弱,大家也由着他,這不,變成今天這副樣子,真是惹人心煩。”
——“櫟姐姐。”楊牧閃到櫟容身前,“你我同行這幾天,我惹你心煩了麼?”
櫟容撇過臉,“心煩算不上,但你的話,太多了。
薛瑩越發喜歡櫟容的耿直,招呼幾個婢女把她帶去別苑,雅緻的院子裡只剩下楊牧直直盯着薛瑩,瞧得薛瑩半面發紅,低頭想轉過身去。
——“大小姐。”楊牧低下聲音,從懷裡摸出一個錦盒,“這趟烏金,有一百車那麼多,光是和兵部清點就費了幾天,實在沒有蒐羅好玩物件的工夫。我見上次給你帶回的胭脂水粉你看着挺喜歡…就又給你買了些…都是鷹都最時興的貨色。你要是不喜歡,就撇在一邊…”
薛瑩接過沉甸甸的錦盒,淡淡道:“上次你送我的,還原封不動擺着,女子描妝,你見過只描半妝的麼?下回出去,不用再破費。”
——“大小姐。”楊牧急道,“就算你只有半妝,也美過天下女子,楊牧字字肺腑,不會說假話。”
薛瑩轉過身不再理他,走出幾步又頓住步子,輕聲道:“廚房燉着鹿肉,知道你這幾天回來,特意給你留的…”
楊牧沮喪的臉色霎時明亮,咬着手背送了薛瑩幾步,薛瑩忽然快起步子,像小鹿一樣跑出雍苑。楊牧沒有跟上前,脣角掛着歡喜的笑。
小廚房裡,婢女給櫟容端來一盤紅燒鹿肉,還有幾個才烙好的饃饃,櫟容知道鹿肉是珍貴的野味,陽城獵戶如果能逮到一隻鹿,那可是整月都不用愁。薛家富貴,都過了飯點,隨便一上就是一整盆的肉食,櫟容想不出薛家自己人平日裡都吃的什麼山珍海味,薛燦和薛瑩姐弟,難不成日日都吃龍肉?
櫟容嚥了咽喉嚨,夾起幾塊鹿肉包在還熱乎着的饃饃裡,張口正要咬下,屋外進來一男一女,都是人中龍鳳的尊貴模樣,尤其是那女的,高高挑挑長的好看不說,那進屋的架勢,比薛瑩還像紫金府的大小姐。
——當然,櫟容心裡有數,薛家,只有薛瑩一個女兒。
“你還挺會吃。”綺羅抱肩在櫟容對面坐下,斜眼看向站在邊上的小竈婢,“鹿肉是給小侯爺和楊牧留的,今年獵了很多鹿麼?問也不問就端上來?”
綺羅原本就是個辣子,但凡是也是知道輕重,謝君桓還從沒見過她沒好氣的對一個陌生人這種態度,怎麼說鬼手女也是薛燦好不容易從陽城帶回來的,謝君桓咳了聲,胳膊肘戳了戳綺羅。
小竈婢臉色發白,抖霍着道:“是大小姐親口吩咐,讓其他姐姐帶她過來用飯…奴婢以爲她是和小侯爺楊小爺一起的…就,就把鹿肉端了上來…”
謝君桓對小竈婢使了個眼色,竈婢趕忙退出廚房。
櫟容沒有放下手裡的鹿肉夾饃,相反,她故意狠狠咬了口,滾熱濃稠的肉汁從饃饃裡滲了出來,櫟容吮了口,美滋滋的嘆了聲,“天上龍肉,地上鹿肉,果然美得很。跟着薛燦吹了一路的冷風,也該吃點好的。紫金府天下第一府,富可敵國無人可比,連一口鹿肉都捨不得給客人,這要是傳出去…綺羅姑娘?你猜你家小侯爺,是誇你賢惠持家,還是…”
謝君桓暗叫不好,綺羅性子猛烈不好惹,這下可好,新來的鬼手女長的不好惹不說,字字火辣也是個不肯服軟的,自己夾在兩個辣子中間,該是倒黴了。
綺羅正要爆發,楊牧蹦躂着進來,見櫟容用饃饃夾着鹿肉吃的歡實,饞的口水四溢,擋開綺羅,道:“櫟姐姐,給我也弄一個。”
——“楊牧你…”綺羅又羞又惱,“那可是給你和小侯爺留的。”
楊牧頭也不擡,眼巴巴瞅着櫟容嫺熟的動作,直愣愣道:“我們吃肉,都是一口饃饃,一口肉,還從沒見過這種吃法,櫟姐姐,你不光做菜好吃,還會吃。”
櫟容把包好的肉饃遞給楊牧,“你沒見過的還多着呢。”
“楊牧!”綺羅擡高聲音,指了指自己的臉。
楊牧大口咬着,肉汁大顆大顆落在桌上,把楊牧給心疼的。楊牧吞下大半,懶洋洋的看了眼綺羅,“小侯爺能帶上赤鬃的人,吃一口鹿肉怎麼了?咱們待櫟姐姐親厚些,小侯爺也會高興的。”
綺羅低低叫了聲,推開飯桌狠瞪楊牧,跺着腳調頭就走,謝君桓只得對櫟容做了個揖,趕緊追着綺羅去了。
——“那男人?”櫟容問了句。
“謝君桓吶。”楊牧邊吃邊道,“他和我一樣,都是跟着小侯爺幾年前來的紫金府。不過悄悄告訴你,小侯爺待我楊牧最好,有我罩着,綺羅再潑辣也是不能欺負你。”
櫟容低低笑了聲,給楊牧又包了個。
“綺羅脾氣太臭,也只有謝君桓讓着她護着她。”楊牧哈哈笑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嘛。”
櫟容看了眼屋外,“一物降一物,就是這個道理。”
——“誰能降得住櫟姐姐。”楊牧頑劣挑眼,“你連死人都不怕,活人哪有可以降住你的?”
“那你呢?”櫟容挑釁道。
楊牧先是一愣,隨即大笑出聲,指着桌上的鹿肉,“降住我的肚子,就是降了我楊牧。”
櫟容笑了幾聲,頭往廚房外看了看,薛燦跟着他倆一路顛沛,三天連乾糧都沒吃幾口,真累困了,就背靠大樹歇着,最多半個時辰,就又默默站起,遙望着遠方,一言不發。楊牧鐵打的身子,都餓的狼吞虎嚥,薛燦是神麼?怎麼半天都不過來吃口熱飯。
薛燦的話極少,如果他的話能有楊牧一小半那麼多,那就算是個正常的男人,但薛燦,常常可以半天都不說一句話,任憑楊牧和櫟容像麻雀嘰喳,他的臉,都像一片沒有波瀾的死水。
櫟容不懂,紫金府唯一的繼承人,有錢,有爵,與朝廷還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日子怎麼就不得薛燦的心意了。
薛燦靠樹休息的時候,櫟容悄悄爬起身細看過他的臉——他閉眼睡着的時候,眉眼沒有白天冷酷的僵硬,他的五官自然的釋開,顯出一種難得的放鬆。就好像是…卸下了平時繃緊的戒備,終於做回了平常人。
薛燦遙望的,不是紫金府所在的湘南,而是,荒僻廢棄的北方。櫟容偷偷問了楊牧,楊牧撓着頭,一臉無辜的說自己已經不記得了,小侯爺性子孤僻乖張,他想什麼,做什麼,誰又知道呢。
櫟容知道,自己只是紫金府一個過客。
雍苑,寢屋。
牀上的病婦比薛燦離開前又瘦了許多,她的眼睛深深凹陷,眼珠子凹進窟窿似的眼眶裡,怎麼使勁也睜不開縫隙。她想努力再看看舍不下的親人,還有,她留戀一生的繁華人世,她還沒有享盡榮華,得盡恩寵,怎麼能就這麼悲慘的死去。
病婦的喉嚨裡發出痛苦不甘的嗚咽聲,辛夫人湊近她的耳邊,“燦兒回來了。”
病婦也聽不清辛夫人在說什麼,她的臉因拼盡力氣漲的發紅,指尖扣弄着身下的褥子,滲出發酸的虛汗。
牀邊候着的顏嬤走近幾步,俯身小心扳開病婦的眼皮,讓她露出渾濁渙散的瞳孔,這原本是一雙清澈如水的星目,卻被命運折磨成今日的慘狀。辛夫人鼻尖微酸,起身把薛燦拉到病婦牀邊,忍住哽咽,“薛燦,讓她…再看看你。”
薛燦拂開錦衣跪在冰冷的地上,臉上風塵僕僕,眼睛卻精光不減,他握住病婦冰塊一樣的手,感受着她最後的脈動。
病婦的眼睛被顏嬤扳開,等她看清眼前是辛夫人和薛燦的臉,病婦眼中流露出一種失望,她的眼角流出一行淚水,口中喃喃着,“不是…不是…婉姐姐…怎麼會是你…”
辛夫人悲鏘落淚,扯住病婦另一隻手按在薛燦的手背上,“你還想看見什麼?燦兒,你不想見他麼?”
——“遙遙姜地,有女雲兮;莞莞美兮,半疆絕兮”病婦哀聲唱着失了音調的歌謠,高聳的顴骨不住的顫動着,“婉姐姐,你還記不記得,你我同車出遊,我掀開車簾…田地的農人都驚的停下了動作,有個男人…連鋤頭都掉了下來…真是…好笑。”
辛夫人面露失望,背身不再去看病婦,病婦的手一點點變得僵硬,嘴脣仍是動着,“旁人都說,這樣的容貌,這樣的女子…必是鳳舞九天,青雲之上…婉姐姐…婉姐姐…”
病婦低呼着辛夫人,聲音漸漸低下。
——“我在聽。”辛夫人應了聲,卻沒再回頭。
“婉姐姐。”病婦雙目渙散開來,“別怪我…”
辛夫人仰面落淚,顆顆淚水落在她白皙豐滿的胸脯上,“姐姐…不會再怪你…”
病婦面容釋然,歪頭嚥下最後一口氣。顏嬤指尖抖着緩緩鬆開,病婦掰開的眼睛還是保持着張開,瞳孔裡含着死前被人原諒的笑意。顏嬤畢竟是個女人,嚇得倒退了好幾步,臉色發白。
薛燦鬆開握着病婦的手,緩緩撫上她睜開的眼睛。
辛夫人揮袖轉身,俯視着病婦讓人難以直視的臉——她在溫暖的牀褥上嚥下最後一口氣,卻還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