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咱們來賭一局別的可好?”
莊子塗收住咄咄逼近的青玉簫, 回看櫟容道:“我也覺得你夫君苦苦支撐甚是無趣,賭一局別的?你說來聽聽。”
櫟容輕撫小腹,眸眼晶亮沉着,“賭男女。”
——“阿容…”——“少夫人!”
“賭男女?”莊子塗饒有興趣的落下手裡玉蕭, 打量着櫟容隆起的小腹, 脣邊露出一抹笑,“好像有些意思。”
櫟容見穩住他, 心裡也越發有把握,莊子塗浪跡半生, 孤獨乖張, 他的前半生太過無趣, 他一定會對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情生出興趣,好比把醫治楊越當做一樁打發光景的趣事, 去義莊與芳婆敘舊…他非要帶走楊越,也是想看楊牧和其他人驚慌害怕的模樣…
與薛燦來一場必勝的比試, 也是如此。
——“就賭我這一胎生兒生女。”櫟容撐起腰身,“要你猜對,就是你贏。我給你先猜。”
莊子塗走近櫟容, 想了想道:“聽說薛燦很寵愛你, 我聽說, 越是寵妻的男人,就越容易生女兒…我賭你懷的是個女兒。”
櫟容笑道:“好,那我就賭是個男孩,你我贏面對半, 我懷胎已有五月,最多四五個月,便會有個分曉,你都等了這麼久,也不差這幾月了吧。”
莊子塗拂蕭望天,沉默片刻道:“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幾個月…也無妨。”
楊牧鬆下一口氣,一聲“櫟姐姐”輕輕喚出,眼裡已經噙滿淚水。薛燦屈膝按劍,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要不是櫟容急中生智說動莊子塗收手,自己手裡的劍早已經斷做兩截…
薛燦緩下深喘,拖劍朝櫟容走去,櫟容扳開他握劍的手,虎口處早已變作青紫,青筋也幾欲爆出,莊子塗絕世高手,院中幾人加起來也未必是他的對手吧。
楊越朝莊子塗單膝跪下,昂起遍佈灼疤的臉,愧聲道:“我的命是你的,要你這會兒就要拿走,我也絕不說一個不字。”
莊子塗淡掠轉身,狹目凝視櫟容,微笑着道:“要你的命豈不是無趣,櫟家丫頭倒是可愛,又給我找了些事做。到那時再帶走你,也不遲。”
莊子塗正要躍上屋檐,忽的有人疾步衝入御書房,戳着紫金府印鑑的信箋高高舉過頭頂,口中高喊:“殿下,紫金府急報!”
——“急報。”謝君桓箭步抽出信箋,邊拆開邊遞給薛燦,“小殿下快看看。”
薛燦虎口發麻,指節顫着抖開信箋,纔看幾行臉色一變,“侯爺…病重…”
——“侯爺病重!”
衆人驚呼聲才起,莊子塗驟然發出嘲諷的低笑,玉蕭點向薛燦滑出他手裡的信箋,對着月色幽然看去,“薛少安病重?辛婉啊辛婉,你又在打什麼主意,莫非你想再誘我一次?”莊子塗冷冷一笑,用內力震碎辛婉的親筆書信,飄飄灑灑如寒冬雪花散落,“要你言之鑿鑿,薛少安早已經死了,怎麼還會活到今天?病重?我不信你。”
“信是給我的。”薛燦眉心緊蹙,“夫人根本不知道你會出現在這裡,她用侯爺生死騙我做什麼?看來…侯爺的確是…”
櫟容點頭道:“起兵前,侯爺受了九華坡的驚嚇身子已經不好,之前夫人信裡也說侯爺臥病數月都不見好…這一次急件送來…莊子塗,夫人做事穩妥,她知道薛燦在前方謀大事,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貿然送來急件亂了大家心神的,照我看…侯爺這次一定病的不輕…也許,沒有多少日子了。”
“薛少安的命太硬!”莊子塗握蕭怒喝,“誰能想到他可以活到今天!?那時人人都說,他活不過弱冠的…哪知道他死撐着一口氣就是不死,一年,十年,二十年…我有時在想,也許到我死時,他還活着…病重?他大半輩子都再和閻王爺斡旋,這一次,他還是不會死的。”
“是人,就會死。”櫟容也不怕滿臉叵測怒容的莊子塗,“再堅韌的燈芯,也會有油盡燈枯的一天。”
薛燦閉目深思少許,睜眼道:“謝君桓,你和楊越留在鷹都,收集立國所需,蒐羅能人爲我們所用,”
楊牧眨眼,想了想道:“不如我也留下?”
薛燦搖頭,“你得和我回湘南。”
楊牧面露難色,瞥了眼大哥,哀求着道:“我怕我一走,回來見不着我大哥了。”
櫟容拉過小楊牧,指着莊子塗道:“他也會去紫金府,帶不走你大哥,何況他剛剛纔和我打了賭,腹中男女未定,他不會食言的。”
見楊牧還有些猶豫,櫟容低聲又道:“侯爺病重,府裡最憂心的就是夫人和大小姐,這時候…你要是能在大小姐身邊…她準會記着你的好處吧。”
“大小姐!”楊牧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大小姐準得傷心死,我去,我去湘南。”說着眼巴巴看向楊越,羞聲道,“大哥,侯爺要真有三長兩短,大小姐還用得上我…等我回來啊。”
“小楊牧長大了。”楊越欣慰道,“男子要成大業,也要重情意,大哥哪裡都不會去,留在這裡等你。”
楊牧狠狠點頭,趕忙站到薛燦身後,吐着舌頭生怕被他怪罪。
莊子塗審視着神色凝重的薛燦,不解道:“薛少安又不是你親生父親,他要真死了,你也不過走個過場爾爾,鷹都回湘南不下千里,你不急着稱帝復國,居然還要親赴湘南探望?”
薛燦迎着莊子塗的好奇,“我又不是他親生兒子,當年我是生是死又與侯爺何干?他何必搭上薛家所有認我這個兒子,助我走一條不歸路?既然進過薛家祖祠,他就是我恩重如山的父親。”
“他待你再好,也是因爲辛婉。”莊子塗堅持,“並非真心對你。”
“對夫人真心,就足夠了。”薛燦黑目揚起,“哪怕他是因爲夫人對我傾盡所有。”
——“你愛她,卻又疑她…你看看薛侯爺,他知道夫人是因爲家財才甘願遠嫁,他把家族的一切都交到夫人手裡,任夫人所用…他只求夫人在側,辛夫人就留在他身邊一生一世,你不僅要人,還要心,人和心都歸了你,你還會懷疑她覬覦你的東西…所以到頭來,你什麼都沒得到。”
莊子塗耳邊迴響起辛搖光對自己說過的話,恍然愣在原地,久久無言相對。
“楊牧,快去備輛上好的馬車,讓你櫟姐姐坐的舒服些。”薛燦吩咐道,“綺羅,你跟我們一起,也方便照顧櫟容。”
綺羅和楊牧急急去張羅,楊越和謝君桓相視點頭,楊越對薛燦道:“小殿下儘管放心回湘南,鷹都上下我和君桓會替你看着,立國所需也都包在我們身上。”
薛燦按住倆人□□的肩膀,黑目露出快慰。
櫟容走近莊子塗,悄聲道:“你一定是不會和我們一道走的,你單騎腳力快,替我們去陽城接個人,如何?”
莊子塗微微蹙眉,玉蕭警覺的點向櫟容,“你肯定我會去紫金府?薛少安死活與我何干?”
“你對夫人說過,要是薛少安死了,你還會去找她。”櫟容神色肯定,“你嘴上怨恨夫人,但心裡還惦記着她,你一定好奇侯爺這次能不能撐過去。”
“那我又爲什麼要帶辛搖光一起?”莊子塗握蕭的手少許鬆開。
櫟容眸間閃動,“她是夫人的親妹妹,早該姐妹相認了,還有…芳婆在湘南也許還有舊事未了…芳婆會騎馬,不會耽誤你的腳力,你們一路過去,不也能做個伴麼?”
莊子塗蕭撣手心,他不想答應櫟家這個丫頭,但不知道爲什麼,櫟容的每句話又像帶着魔力般字字說到他的心上,讓他無力拒絕。
莊子塗沒有應聲,忽的躍上屋檐,佇立着清雅瘦削的身體,似在思考,又似已有決定。
不過片刻佇立,人影又閃出老遠,映着月色如燕雀掠過夜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日後,陽城外
甘泉邊,提水的辛搖光驟然駐足,她覺察到有人在不遠的坡上注視着自己,她想回頭,卻又強撐着不想去看,往事如雲如煙過去那麼久,怎麼每每想到這個人,心裡卻還存着愧意一般。
山坡上,莊子塗遙望泉邊穿粗衣的提水女子,她褪去老妝,露出被遮掩多年的嬌容,雖然已近中年,但她的身段側臉還如少女般姣好,歲月如梭,連辛婉也因爲操勞變得有些滄桑,眼中滿是世事,再不見當年的純真炙熱,而這個騙看寶圖的女子,時光沒有磨平她的性子,她仍是那時火辣不饒人的性情,還是困在情魔之中,和自己一樣執迷不悟。
辛搖光和自己一樣,都是被世間遺忘的人,又都是世上,用情最深的那個人。
辛搖光深吸了口氣,哐當落下提着的水桶,轉身對着坡上看了自己許久的莊子塗,高喊道:“怎麼,你還記恨着我偷看你東西?想着不甘心是來找我尋仇?我搖光就一條命,不過就一眼而已,也犯不着拿命去賠?你說說你想要什麼,我尋思着能不能給你。”
莊子塗有些想笑,但他還是繃住自己的臉,讓自己看起來冷酷嚇人,他很想聽這女人多說些話,辛搖光嘴裡說出的每句話都很是有趣,讓他能發自肺腑的笑出聲,紓解着多年來的寂寞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