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懸鏡不喜歡享樂, 忽然不見,一定有蹊蹺。”薛燦眉間凝住,“繼續去找。”
——“君桓知道。”
別苑裡,薛瑩端詳過櫟容美玉般的嬌容,眼裡流露出發自肺腑的欣慰, “阿姐真爲你高興。”
薛瑩拉住櫟容的手, “多好的一張臉, 你怎麼捨得?”
“櫟姐姐鬼面也是個美人。”楊牧滿不在乎道, “小侯爺也沒在乎過啊,人美在心,不是皮囊,就像是大小姐一樣, 在我心裡也是一等一的美女子。”
“討人嫌的快嘴。”薛瑩惱了聲, “沒看見女人家在說話麼?”
楊牧悶哼了聲, 甩着手裡的短劍,眼睛卻還是有意無意偷看着薛瑩。
薛瑩湊近櫟容耳邊,羞聲道:“告訴阿姐, 燦兒疼不疼你?”
櫟容紅臉笑着,與薛瑩咬着耳朵小聲嘀咕。楊牧一個字兒也聽不清,忍不住也湊了過去, “說什麼呢,也給我聽聽…”
——“大小姐。”有婢女走了進來,“關少卿回來了,說想見小侯夫人。”
“他算老幾?”楊牧攔在櫟容前頭, 揮手道,“我家小夫人,他想見就給見?走走走,咱不見他。”
“又胡鬧。”薛瑩氣道,“那是朝廷特使,你知道輕重麼?去,請關少卿進來。”
楊牧鼻子喘着粗氣,忿忿閃到一邊,“就我最不值錢,誰都欺負我。”
櫟容見到匆匆走進的關懸鏡,也是有些驚訝——他一個喜好潔淨,平日一絲不苟的人,怎麼身上沾着泥垢就大步走了進來?關懸鏡白皙俊俏的臉頰微紅,束髮也有些凌亂,走近時身上還帶着一股宿醉的酒味。
薛瑩蹙眉,“這…關少卿昨天去哪裡了?燦兒還在讓人找你…”
“櫟容…”關懸鏡不住的喘着氣,“櫟姑娘…跟我走…”
“你吃了豹子膽!”楊牧氣的要拔劍。
“關少卿?”櫟容瞪大眼,“你醉了?”
“翠竹林。”關懸鏡張開滿是泥濘的雙手,“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麼?”櫟容的呼吸聲嘎然止息。
“跟我走。”關懸鏡眼神懇切裡帶着凝重,“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
——“我欠你的人情,一定會還。陽城櫟老三,我一定會給你個交代。”
“我爹…”櫟容心提到了嗓子眼。
關懸鏡微微頷首,櫟容耳邊嗡嗡,再也聽不見什麼,魔怔般跟着關懸鏡的腳步,衝出了紫金府邸。
——“櫟容!”——“櫟姐姐!你怎麼跟着走了啊…”
“楊牧。”薛瑩回過神,“快,去找燦兒,告訴他,關懸鏡把櫟容帶去翠竹林了,快去!”
湘南城外,翠竹林裡
櫟容快步走在關懸鏡前頭,不時回頭催促着他走快些,關懸鏡拾起衣袖擦拭着額頭的汗水,櫟容穿着新婦嫣紅的緞裙,腰間扣着精緻的烏金代鉤,金鉤扣成如意花樣,閃出古樸的色澤。
她雖已經做了薛燦的妻子,但神態動作還是像少女一樣輕盈動人,她的臉…已經不復昔日的刀疤,美好得猶如從畫中走出…
“櫟容…”關懸鏡心裡喊着這個從未屬於過他的名字,自此,也再不能覬覦這個女子。他的心裡是落寞不甘的,但,輸了就是輸,錯過就是錯,又有什麼可以懊惱追悔。
“在哪裡?”櫟容扯住關懸鏡的衣袖,“我爹在哪裡?”
“就在前頭。”關懸鏡喘着氣,指着不遠處,他已經嗅到了人骨的氣味,他知道,宮柒和骸骨,就在前面。
宮柒聽見急促漸近的腳步聲,趕忙起身迎了過去,看見快跑來的櫟容,這個莽撞漢子也是看直了眼,還狠命揉弄了幾下,差點把眼珠子給搓了出來。
“這…鬼手女…你的臉…”宮柒嘴巴大張,“我沒瞎啊,你的臉…怎麼…”宮柒明白過來,看着關懸鏡清瘦蒼白的臉孔,露出大徹大悟的憾意,跺腳急道,“我去!我去!!關少卿!關少卿!怪不得…怪不得吶…”
“這裡…”關懸鏡繞開宮柒,帶着櫟容走近地上的人骨,“我和宮柒挖出來的…還有…”關懸鏡撿起地上的小陰鑼和攝魂鈴,“你看看,這兩樣東西…是不是…你爹的…”
櫟容怔看地上有些歲月的人骨,手伸到一半又潸然僵住,瘦削的肩膀一下下聳動着,竟是不敢去接,她已經認出,這就是父親每次趕屍上路都會帶着的東西,這具骸骨…
——“你怎麼會找到的?”櫟容強打精神,“關懸鏡?”
“機緣契合,也許是天意。骸骨冥冥中指引着我…找到了這裡…”關懸鏡盯着櫟容變色的臉,他生怕櫟容會受不了刺激,但櫟容比他想象的還要堅韌,堅韌到佇立在陰風瑟瑟的林子裡,面對着極有可能是櫟老三的骸骨,臉上仍是沒有恐懼。
櫟容沒有接過東西,她蹲下身,一寸一寸摸過地上的骸骨,雙目閉上在腦海裡勾勒着父親走時的模樣,他身形高大,四肢有力,滿臉絡腮鬍須,笑起來洪亮豁達,他步步生風,一手執陰鑼,一手搖攝魂鈴,他穿梭在密林古道許多年,從沒失過手…
櫟老三說過:若是趕屍失手,那就是肯定回不來了。
櫟容摩挲着頭骨,指肚忽的頓住,眼中落下兩行清淚。
關懸鏡想撫上這雙顫抖的手,“是…是他麼?”
——“已成骸骨,你讓櫟容怎麼回答你,是,或不是?”
赤鬃嘶鳴一聲收住步子,薛燦翻下馬背,徑直走向櫟容,在她身邊單膝跪地,拉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上。櫟容隱忍抽泣,倚上了薛燦的肩膀。
“那小侯爺又覺得該如何?”關懸鏡揮開衣襟,迎風矗立。
“先把骸骨和東西帶回紫金府。”薛燦厲聲道,“是不是我岳父,帶回去再細細查驗。”
楊牧等人也急急趕到,看着地上有些駭人的骨頭,小楊牧也是周身有些發冷,謝君桓和綺羅對視了眼,臉上滿是迷茫的陰霾。
“阿容。”薛燦溫聲勸慰,“我們先回去。”見櫟容仍是流淚不動,薛燦輕柔的懷抱住她,一步一步轉身朝赤鬃走去,“謝君桓,把骸骨完好的帶回府。還有兩位貴客,一個都不能少。”
——“屬下遵命!”
紫金府
偏廳裡,潔白的雲錦緞包裹着翠竹林挖出的骸骨,白燭搖曳,素香點起,芳婆聞訊過來,看見眼睛紅腫的櫟容,心裡也明白了幾分。
雖是一具無法辨認的骸骨,但小陰鑼和攝魂鈴只有趕屍人才有,眼前骸骨是成年男子無疑,身形也和當年的櫟老三差不多…看來八成就是失蹤多年的櫟老三。
芳婆也是暗暗唏噓,人沒了這麼多年也能被翻出骨頭,若非真是天意,就是發現的那人實在厲害…
芳婆老目定在關懸鏡臉上,關懸鏡也不躲閃,明鏡高懸,青天紅日,他不覺得自己做錯。
“後生可畏,後浪推前,說的就是關少卿吧。”芳婆啞聲道,“化成灰都能被你找出來,有你在,真是大周之福,要朝堂人人都和你一樣,大周早晚雄霸天下。”
關懸鏡落下眉宇,臉上也沒半分被人誇讚的得意,他扭頭去看櫟容,櫟容臉上沾着淚痕,但眼神仍是堅韌。
“你是大理寺的人,還是個厲害的。”芳婆又道,“請問關少卿,找到屍首,後面該怎麼做?”
關懸鏡收回眼神,輕聲道:“證實這具骸骨到底是誰?是不是…櫟老三。”
——“如何證實?”芳婆冷笑了聲,“靠你們的仵作?就他們的能耐,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吧。”
關懸鏡對視着沉默良久的薛燦,他緊緊靠着自己新婚的妻子,猶如她堅硬不可摧的鎧甲,薛燦眼神冰冷,他深藏的情感也只會獻給摯愛的這個女人。
關懸鏡糾結片刻,擡頭道:“白骨可復容,半幅頭骨可以,完整的骸骨,應該也可以做到。要證實他是不是櫟老三,如果是嫌證據不夠,就唯有用白骨復容的法子…”
薛燦冷望關懸鏡,眼神犀利,“你想讓櫟容給骸骨復容?關少卿千里迢迢來湘南,說是來喝我們的喜酒,卻不料還備下這樣一份賀禮?我是不是該多謝你?”
關懸鏡臉色微白,脣齒動了動竟是無言相對。
芳婆擼起袖管,尖聲道:“自打阿容出師,就也沒有我這老婆子什麼事,也不知我的手法退步了多少,不如,就讓我試試。要真是櫟老三,也算對得起他當年收留我這個婆子的恩情。”
“芳婆。”櫟容哽咽道,“論及白骨復容,你不如我。兒女當重孝,要真是我爹,他在天之靈也想是我送他最後一程。”
“傻阿容。”芳婆搖頭,“你才成親,抹了鬼面還碰什麼白事?婆子我來。”
櫟容抽出薛燦攥着的手,堅強的面容讓見者動容,“他要真是我爹,亡靈又怎麼會禍害自己的女兒?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