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燦深望櫟容,“她還有一個更爲人所知的名號,雲姬。遙遙姜地,有女雲兮,莞莞美兮,半疆絕兮。櫟容,我和我孃親,是姜國人。”
“姜國後裔。”櫟容低呼,“你真是姜國人。”
——“那時你年紀不大,也許沒有聽說過雲姬,她是豔名天下的絕色女子,連殤帝都垂涎她的美色,周國鐵騎殺入姜都時,首領得殤帝密令,要找到雲姬帶回鷹都。那時城裡亂成一團,有人帶着金銀細軟逃走,但更多的人留了下來,誓與姜都共存亡。雲姬的丈夫已經決意殉國,雲姬捨不得性命,求丈夫給一條生路,丈夫於心不忍,就讓人走小路,設法把雲姬帶出姜都。小路是往荒山去,雲姬知道,這一走,就是東躲西藏,再也沒有好日子。於是…她問出周國人殺進的方向,自獻殤帝。”
“啊?”櫟容大驚,“我爹說,姜都血戰,男子戰死,女人孩子也拼死抵抗。聽你說的,雲姬家也是大戶,她怎麼就能降了敵國?”
“有人視死如歸,就有人貪生怕死。雲姬自認爲是一個嬌弱的女子,天下誰主沉浮哪是一個女子可以決定的,她傾世容貌,只想好好活着。她到死都沒有覺得自己做錯,她覺得也沒人會責怪她。當年的情形,她一個女人,又能做什麼?”薛燦手背青筋顫動,櫟容知道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薛燦,當時你也在姜都?”櫟容低問。
“我在。”薛燦閉上眼,“姜國皇族宗廟…埋箭手設伏,斬殺三百周軍…”
櫟容想起關懸鏡口中的護國少年,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薛燦,你也在那羣少年裡?”
“雲姬,她的丈夫是姜國太子虔。”薛燦睜眼注視着櫟容僵住的臉,“宗廟外,我用父親的屍首做餌,設下埋伏誘騙關易一衆…櫟容,我是姜國人,皇長孫姜未,我就是姜未。”
櫟容腦袋仿若被人重打一棍,頭暈目眩差點昏厥,她扳正薛燦結實的肩膀,狠狠眨了眨大眼,掌心摸上薛燦分明的臉孔,“姜未…薛燦?你是在說胡話麼?姜未死了…關懸鏡告訴我,安樂侯趕到的時候,看見宗廟裡穿黃袍的姜未,安樂侯一把火燒了宗廟,姜未…死在大火裡。”
櫟容見過無數死人,死人不可怕,假死復生的才叫嚇人,薛燦自稱是一個已死的人,不是鬼魂,就是酒喝多犯了糊塗吧。
“葬身火海的不是姜未。”薛燦任櫟容撫弄着自己的臉,“他叫楊越,是楊牧的哥哥。他甘願李代桃僵,替我去死。”
——“兵臨城下時,父親知道姜都已經守不住了,他讓我帶着一衆親貴子弟逃出城,天大地大,走去哪裡都要好好活着。我不想苟且偷生,折返回去宗廟,想和父親一起殉國。宗廟外,父親撞死碑下,我設下埋伏,縱使一死,也要多殺些周人陪葬。我們殺盡關易帶來的兵馬,跟着我設伏的七十二人,也只剩下四人活着,謝君桓和綺羅是我親衛,楊越楊牧是禁衛軍楊將軍的兒子。我們已經聽見安樂侯大軍殺來的聲音,姜都已經被死死圍住,我們都知道,一定是活不成了。就在我們決定自盡殉國的時候,忽然幾名黑衣死士從天而降,說受人之命,帶皇族倖存者逃出姜都。”
“但我知道,我要是就這麼走了,斬草要除根,周國人找不到我的屍首,絕不會善罷甘休。就算我們離開,也不會也安生之日。”薛燦想起故友,眼眶溼潤。
——“謝君桓和楊越看出我的顧忌,他們和我年齡相仿,身形也差不多,他倆都提出李代桃僵的法子。周國人沒有見過我,只要是個相似的黃袍少年,在周國人眼裡,就一定是皇孫姜未…他們爭着爲我去死,楊越說,謝家只剩君桓一人,楊家就算沒了他,還有一個弟弟楊牧在。要是我和君桓不答應,他就撞死在石碑前。”
櫟容聽到感傷處,忽的想起沒心沒肺的小楊牧,鼻子裡發出抽泣聲。
“我一個亡國皇孫,哪裡值得他們爲我去死…”薛燦深吸了口氣,“楊越換上我的衣服,執劍跪地,等着趕來的安樂侯。黑衣死士帶着我們其餘四人…逃出姜都…送去了湘南。父親揮別我時,也讓我往南去,湘南,去投奔辛夫人…辛夫人遠嫁多年,早已經斷了和母家的來往,國破時分,辛夫人也心繫舊人,救走我們的黑衣死士,就是受辛夫人所託。辛夫人出生辛氏馬場,她熟知姜都隱秘的古道,黑衣死士們就是照着她的囑託,帶着我們四人...從古道出城。”
——“安樂侯在宗廟見到的黃袍少年,不是你,是楊牧的哥哥…”
薛燦眼中閃出熊熊火光,“我們走出老遠,宗廟忽然燃起大火,安樂侯放火燒了姜氏宗廟,我們都知道…楊越,再也不會回來了。楊牧那時還不到十歲,我們和周軍廝殺時,他是一名□□手,也射殺了好幾個周國人…楊牧看見宗廟着火,知道哥哥出事,驚厥昏倒,一路病着熬到湘南…等他病好時…已經不記得從前發生的事。”
——“怪不得…”櫟容喃喃,“楊牧總說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是跟着你到的紫金府,你是紫金侯的兒子,他自小跟着你…他還說,你待他最最好…”
“忘了也好。”薛燦眼含淚光,“什麼都不記得,就沒了日日夜夜的煎熬,總好過牢記仇恨的生者,仇刻骨,又有什麼用。”
“薛燦…”櫟容欲言又止,“不…姜未…”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有人喊我這個名字。”薛燦凝視着脣齒半張的櫟容,“聽你喊我一聲,竟覺得你,也是我的故人。”
“我聽人說起過…”櫟容紅起臉,“兩人要是投緣,就會生出似曾相識的故人感覺,你和我說了這麼多,也是覺得我是個可以相托相信的人。”
“哎呀。”櫟容想到要緊處,“辛夫人,她既然是辛雲的姐姐…她嫁進薛家…紫金府會不會受到牽連…”
薛燦見櫟容臉都□□了色,他知道這個女子是真心緊張自己,薛燦冰寒的心裡,涌進濃濃的暖意。
“辛家世代操持姜國馬場,辛夫人和我娘,是正室所生的嫡親姐妹,辛夫人是嫡長女,照理說,當年嫁做太子妃的,應該是辛夫人,但不知道爲什麼,夫人陪着去了趟湘南,原本是去談賣馬的生意,卻留在了紫金府,嫁給了薛家的獨子。”
——“湘南沒人知道辛夫人是姜國辛氏的女兒?”櫟容追問。
薛燦搖頭,“辛夫人是遠嫁,山高水遠,湘南閉塞,百姓也不理閒事。大婚前,薛家對外說,家中小主人身體不好,找人卜了一卦,說要娶個命盤硬朗的女子爲妻,才能驅除病根。進門的辛夫人,就是薛家找來的合適兒媳。辛夫人二十幾年前嫁進湘南,之後與姜國母家的來往越來越少,生下我阿姐後,一心教導,又忙於操持家業…漸漸的,也就徹底沒了往來。辛氏在周國也是大姓,因此,無人生疑。”
“雖然沒了往來,但起了戰事,她還惦記着你們。”櫟容不禁對雍容的辛夫人生出敬意,“千里迢迢把你們從姜都帶去湘南…她找的是什麼人?有這樣大的能耐?”
——“是夫人的故友。”薛燦道,“他姓莊,我聽夫人和顏嬤提到過幾次,好像是叫…莊子塗。此人俠肝義膽,能找到忠心熱血的死士帶着我們平安到湘南,可見這個莊子塗,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義士。”
——“一定還和辛夫人交情匪淺。”櫟容插嘴,靈眸動了動。
“那就不是你我可以揣度的了。”薛燦心緒沉重,但不知爲什麼,每每看見櫟容了無心機的眼睛,他壓抑的內心都能得到許多紓解,他知道把一切告訴櫟容,對自己來說也是一場冒險,但薛燦不想欺瞞,櫟容赤子之心,她對自己敞開心扉,她有權知道一切,來選擇跟不跟自己共赴險難。
櫟容心儀的男人,並不是紫金府富可敵國的小侯爺,而是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末代皇孫。
薛燦希望櫟容知難而退,在薛燦看來,跟着自己,一定是一場劫難。
但薛燦忘不了櫟容那晚對自己熾熱的眼神,她告訴自己,會在自己身邊。薛燦渴望櫟容記着那晚對自己的承諾。
“櫟容。”薛燦對視着櫟容不改熾熱的眼睛,“忘了你之前說過的話,了卻鷹都的事,我會送你回陽城。”
——“誰說我要走了?”櫟容叉腰,對着薛燦急道,“你是薛燦也好,姜未也好,說了不離開,就是不離開。再說…你一股腦把什麼都說出來,該是日日夜夜把我拴在身邊,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抖霍出去?薛燦,你可得想好。”
自己明明渴望她留下,爲什麼還要言不由衷…薛燦惱恨着自己,嘴脣艱難張開,卻不知道該怎麼留下眼前的櫟容。
“你情義雙全…”薛燦一字一字擠出,“我信你。”
櫟容想着笑出聲,指着薛燦道,“你試我呢,或者就是,你怕連累我,害了我?我櫟容見過的死人比活人多,我連死都不怕,還會怕陪你活下去?你再讓我走,我可當你嫌棄我臉上的疤了…”
薛燦情難自禁的伸手摸向櫟容飽滿紅潤的腮幫,櫟容心跳加快,連呼吸都變得急促緊張,她按住薛燦的手背,忽然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張臂環抱住薛燦寬闊的身體,死死貼住。
薛燦繃直身,他感覺到櫟容撲通撲通的心跳,還有熱得發燙的臉,櫟容眸子閃着跳躍的火苗,熱情的貼住薛燦的額頭,“帶我走時你說過,我不會後悔跟你走。薛燦,我不會後悔。”
薛燦滑下指肚,僵在半空糾結着無奈落下,他任櫟容抱着自己,卻沒有迴應她的熱烈。
——“櫟容…”薛燦艱難的扳開她的手,“你喝了一碗烈酒,酒醒來,就當是一場夢吧。”
薛燦閃出身,他想離開這裡,離開愣在原地的櫟容,但他邁不開半步,他的心裡已經有了這個女人,薛燦,捨不得。
——“薛燦。”櫟容昂着臉,聲音清亮,“人若有愛,活一日也是至幸,人若無情,活百年也是枉然。要我選,痛快活一天也足夠了,你又怎麼選?”
薛燦黑目掠下,定在櫟容腰間的烏金代鉤上,“長樂未央,長毋相忘。櫟容,你是個值得相交的人。”
薛燦攥緊手心,狠咬下脣背過身去,他怕自己再多看櫟容一眼,就會忍不住緊緊抱住她,和她暢快活上一日,也是值得。
薛燦耳邊響起湘南九華坡深處傳來的鐵器敲擊聲,他眼前閃過深山的人影疊疊,他看見了謝君桓,綺羅…什麼都不記得的楊牧…還有替自己去死的楊越…
他憶起父親怒撞石碑,血濺當場,他看見姜氏宗廟燃起的熊熊大火,燒紅了姜都半邊天…
薛燦從沒這麼羨慕楊牧,他可以有一個嶄新的開始,但自己,永遠也不會有這天。
薛燦心如刀絞,他終於邁開步子,沒有再看櫟容。
——“長樂未央,長毋相忘。櫟容,你是個值得相交的人。”櫟容一遍遍念着薛燦走時說的話,猛的一拍大腿,衝着薛燦離開的方向怒喊,“死薛燦,你等着,我纔不走,我是不會走的!”
關家宅子裡,關懸鏡對月鋪開櫟容送給自己的野馬圖,雖是用螺子黛繪成,但也不失水墨的韻味,關懸鏡看了一晚上,怎麼都捨不得收起。
宅里老奴唸叨着,小主人準是鐘意上了哪家的姑娘,一夜魂不守舍的,盯着個帕子能看上幾個時辰。
關懸鏡終於有些睏意,起身伸了伸腰,小心的把帕子疊好收進金銅盒,與母親的頭髮齊齊放着。
院子裡的白蹄烏不滿的哼了聲,還甩了甩已經系在身上幾天的錦盒。關懸鏡脣角含着笑,愛憐的撫了撫馬鬃,“不急,不急,總會有送給她的一天。”
她的疤痕下,該是怎麼美好的一張臉。關懸鏡舉頭望月,月如銀盤,恍如映着櫟容的熱情面龐,面上帶疤,也是好看的緊。
關懸鏡暗暗希望,自己可以把櫟容留下。
從早上到現在,櫟容都沒在紫金苑找到薛燦,管事說,自家小侯爺難得第一次來鷹都,除了戚太保還有許多朝中大臣要去拜訪,過幾日還會得皇上宣召,這陣子該是不會閒着。
櫟容暗笑薛燦說辭的拙劣,不就是躲着自己麼,堂堂七尺男兒,對情/事如此迴避,鷹都再大,櫟容也要把薛燦翻出來。
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直說就是——長樂未央,長毋相忘,這是什麼鳥意思,櫟容沒文化,她聽不懂。
櫟容打定主意,薛燦只要看着自己眼睛,直說心裡沒她,自己即刻就回陽城。
但薛燦人在哪裡…櫟容不知道。
鷹都陌生的街頭,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櫟容想到了熱情洋溢的關懸鏡,可這會子,關懸鏡應該在大理寺,大理寺在哪裡,櫟容也不知道。
櫟容茫然溜達,鷹都集市比陽城熱鬧百倍,但在櫟容看來,萬籟俱寂,只有自己落寞的心跳。
——“櫟姐姐!?”長街對面,楊牧大喊一聲,“櫟姐姐,你又在想什麼走神吶。”
楊牧箭步衝到櫟容前頭,櫟容一個擡頭,恍然以爲是薛燦,眼中閃出驚喜,見是楊牧,驚喜驟無,變作一張死魚臉,“是你啊。你怎麼又來鷹都…”
“櫟姐姐見到我,怎麼好像一點兒都不高興?”楊牧嘖嘖搖頭,“不對,你剛纔明明眼睛亮了下,見是我,就又不樂意了。你想我是誰?還是櫟姐姐以爲,是小侯爺喊你?”
櫟容想教訓幾句口無遮攔的楊牧,話到嘴邊,突然想起楊牧可憐的身世,憐意大起。櫟容把楊牧拉到巷裡,上下看了又看——楊牧不過十六七歲,身形已經長開,個頭也不比薛燦矮多少,雖然單薄了些,但也算是結實。咧嘴笑起的時候露出兩個逗人的虎牙,明明還是個少年,卻已經有了男子的擔當,舉手投足大氣妥當,一張快嘴,討人嫌,卻又讓人恨不起。
“櫟姐姐,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麼?”楊牧垂目看了看自己。
“你怎麼來鷹都了?”櫟容理了理楊牧衣服上的塵土。
楊牧頑皮一笑,低聲道:“我和大小姐鬥氣來着,可我兩天不和她說話,心裡就憋的慌,但我想,我一個男人,也不能輸給女人吶。不如索性來找小侯爺,見不着大小姐,也就不會忍不住理她。大小姐見不到我,沒準還會惦記我…櫟姐姐,你說呢?”
——“鬼精。”櫟容戳了戳楊牧的腦門,“櫟姐姐帶你吃飯去。”
“還是你對我最好。”楊牧嘴跟抹了蜜似的,“大小姐要有你待我一半好,我得美死。”
酒樓裡,櫟容照着關懸鏡點的吃食又都點了遍,不停給楊牧夾踩盛湯。楊牧扒拉着擡起頭,“櫟姐姐,餓不着我,你忽然這樣,我怎麼有些慌呢。”
——“楊牧那時還不到十歲,我們和周軍廝殺時,他是一名□□手,也射殺了好幾個周國人…楊牧看見宗廟着火,知道哥哥出事,驚厥昏倒,一路病着熬到湘南…等他病好時…已經不記得從前發生的事。”
櫟容想起薛燦的話,再看大口吃個不停的楊牧,扒上幾口還對自己擠眉偷笑,一覽無遺的眼裡沒有薛燦的沉重,笑起時眼睛眯做一條縫,歡喜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櫟容想着,眼角有些發紅,有生怕被楊牧看出,趕忙望向窗外。
“櫟姐姐?”楊牧放下筷子,“怎麼你一個人?小侯爺呢,他帶你上京,怎麼又丟下你?噢…”楊牧明白過來,“一定是你和小侯爺鬧彆扭,甩下他是不是。”
“不是。”櫟容狠狠道,“吃你的飯,再提一句薛燦,飯都沒得吃。”
楊牧吐了吐舌頭,嘀咕着道:“最懂小侯爺的就是我,本來還可以幫你把…你不讓說,那不說就是。”
——“你懂薛燦?”櫟容心裡一動,再看楊牧滿臉稚氣,又有些半信半疑。
楊牧豎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得意道:“都說了,小侯爺待我最好,從小到大,沒人敢欺我楊牧。謝君桓都不如我和小侯爺熟。就這麼說吧…”楊牧衝櫟容擠了擠眼,“哪家姑娘要和小侯爺好,小侯爺也得問問我的意思…”
“不信。”櫟容搖頭瞥了眼楊牧,“你還沒長開,哪懂情愛,薛燦纔不會問你。”
“嗨。”楊牧急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櫟姐姐,我是與你投緣,又覺得你待小侯爺也挺好,這才幫着你,你要不信我,那我可去幫別家姑娘。在湘南,對小侯爺芳心暗許的姑娘比翠竹林的竹子都多…還有這鷹都貴女,想巴結紫金府的也不少…還有…”
——“打住!”櫟容捂住耳朵,“再說,我咬死你。”
楊牧哈哈大笑,看着櫟容漲紅的臉,鬼笑道:“我楊牧最聰明,櫟姐姐…你真的喜歡小侯爺。”
櫟容鬆開手,“我喜歡他,但他好像並不喜歡我。”
——“他喜歡你。”楊牧不假思索。
櫟容嘆了口氣,“我說了想跟着他,他卻讓我回陽城。”
——“小侯爺從沒向對你一樣對旁人。”楊牧認真臉,“他帶你騎赤鬃,還送你這對代鉤,代鉤正扣如意,反扣雙蓮,喻義長樂未央,長毋相忘。我知道,這是他親自給你挑的。”
“他說我是個情義雙全的女人,不過值得相交爾爾。”櫟容摸了摸烏金鉤。
“小侯爺從沒有相交的女子,綺羅是兄弟,不算。”楊牧俯下身,“櫟姐姐,你是唯一那個。他願意親自送你上鷹都,小侯爺從不來鷹都的。櫟姐姐,他喜歡你。”
櫟容狐疑的看了眼楊牧,“他喜歡我?還趕我走?”
楊牧眼珠子轉了轉,“他要不喜歡你,又爲什麼爲你做那麼多事?我看吶…”
——“快說。”
“小侯爺,那可是紫金府的繼承人,也是我楊牧的主人…總得有些拘着不是?”楊牧想了想,“照我看…小侯爺是…不好意思這麼快就從了你,畢竟,往後日子還長…他喜歡你,又想你對他再重視些…應該就是這樣。”
“咦…”這個套路櫟容倒是沒想過,難道,這就是芳婆說過的欲擒故縱…“看不出啊,薛燦心眼還挺多…”櫟容端直身,給楊牧又盛了碗飯,“你說說,姐姐我該怎麼做。”
——“櫟姐姐…”楊牧爲難的看着盛滿尖兒的飯,“我吃不下了…”
“我幫你吃。”櫟容端過楊牧的碗,“你說。”
楊牧嚥了咽喉嚨,邊想邊道,“你得讓他不得不答應你,比如…他感動的不得了,拒絕你就對不起天地,還有就是…”楊牧托腮,“上回我來鷹都,看到滿天的煙火,美的要命,那時我就想,要是哪天誰給我放煙火,我保準感動哭…有了,櫟姐姐…”楊牧一拍桌子,“小侯爺看着冷若冰霜,其實最受不了旁人對他好,你要是給他放上煙火…”
——“放煙火…”櫟容在陽城外也見過城裡人放的煙火,奼紫嫣紅像花開到了天上,確實挺好看,煙火一放,薛燦真是會答應自己?楊牧可別是戲弄自己…
楊牧看出櫟容心思,拍着胸脯道:“我要唬你,你就告訴大小姐去。”
——連最上心的薛瑩都搬出來了…這倒是可以信一回。煙火,櫟容暗暗記下,回頭就去買。
櫟容一口一口扒乾淨,楊牧偷偷笑着,似乎已經料到後面的事會有多有趣。
——“櫟姑娘?”
楊牧回頭,見是陽城見過兩回的那人,笑容緩緩收起,一手執起茶盞,笑目變作傲氣,“就是你,告黑狀逼的櫟姐姐上京。”
關懸鏡有些尷尬,可面色仍是掛着笑,“小侯爺去哪裡都帶着你,看來你一定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幫手。在下關懸鏡…”
——“算你有眼光。”楊牧挑眉,“小侯爺最器重的就是我楊牧。”
“小楊牧。”櫟容拉了把他,“對關少卿客氣些。”
“小楊牧…”關懸鏡笑出聲,打量着楊牧少年臉龐,眉眼雖然傲着,但還是脫不了一股子稚嫩,“年紀是小些,但本事一定不小。”
“你們合着夥欺負我。”楊牧鼻子喘氣,“大小姐這樣,櫟姐姐也是。”楊牧真有些氣了,握着劍柄噌的跳起身就往外頭走去。
“楊牧。”櫟容想去追,“年紀不大,脾氣倒臭的很。”
關懸鏡自然的坐回楊牧的位子,含笑看着朝外張望的櫟容,“這會兒,櫟姑娘就是一個人了。”
櫟容有些心不在焉,她還在想着楊牧說的煙火,鷹都那麼大,去哪裡找?最重要的是,自己鄉野長大,也不知道煙火長什麼樣子。櫟容偷瞄笑嘻嘻的關懸鏡,眼珠轉了轉。
——“關懸鏡,鷹都哪裡有煙火賣?”櫟容*辣道。
“額…”關懸鏡笑容凝在臉上,“西街…有些買菸花爆竹的攤子…這也沒有節,你問煙火做什麼?”關懸鏡忽的想到,芳婆提起過,櫟容這個月就要滿二十,周國習俗,女子二十比及笄還看重…原來如此,“櫟姑娘是要過生辰了麼?”
櫟容如同當頭棒喝,關懸鏡這是在提醒自己,自己就快滿二十,女子二十不嫁,父母在世可是要蹲大獄的…“二十歲,很好笑麼?”
“不是。”關懸鏡擺手,“你還不到二十,沒準…”關懸鏡軟下聲音,“櫟姑娘很快就會遇上意中人…”
櫟容面露羞澀,“你有些話倒是中聽,我櫟容還不滿二十,沒準,意中人已經現身了。”
關懸鏡雖然也不確定櫟容指的是誰,但心裡也是一喜,“泱泱鷹都,也許已經有男子愛慕上櫟姑娘,你的良緣,該是快了。”
——“借你吉言。”櫟容站起身,像個男子一樣對關懸鏡抱了抱拳,“走了。”
此時不待更待何時,關懸鏡下定決心要把禮物給櫟容,“你要去西街?我帶你去…”
——“關少卿!”宮柒高喊着小跑進酒樓,抹着汗上氣不接下氣,“總算找到你。”
關懸鏡看了眼櫟容,暗惱宮柒出現的太不是時候,“大理寺的事?”
——“是。”宮柒臉色發白,他一個莽漢,跑上幾里路還不至如此,他的白臉,是嚇的,“出事了…太子傅府…”
櫟容走出酒樓,對關懸鏡擺了擺手,“西街,我自己去。”
“櫟姑娘…”關懸鏡的手怔怔垂下,失落的眼睫落在白蹄烏上繫了幾天的錦盒,又是差了一點,“改天…我再去找你。”
櫟容的步子靈如小鹿,也不知聽沒聽見關懸鏡低下的聲音,白衣融入長街,直往西邊去了。
“關少卿。”宮柒上前,聲音發着顫,“宋太傅…死了…”
——“宋太傅…死了?”關懸鏡臉色大變,“什麼時候的時候,死在哪裡?”
宮柒緩了口氣,“太傅府庫房…昨夜,太傅一夜都沒回房,直到要早朝,宋夫人尋到府庫…屍身都已經涼了…”
“府庫…怎麼死的…”不知怎麼,關懸鏡腦中閃過在家中被砍去頭顱的安樂侯。
“倒懸房樑,割破手腕…”宮柒齒間哆嗦,“宋夫人和管事進去時,血流成河,一地鮮血已經凝結…宋太傅膚如白絹…已經放血而亡。”
“放血…”關懸鏡倒吸冷氣,“太傅府戒備森嚴,什麼人能進出猶如無人之境…還能鬼神不知在府庫殺死太傅…”
宮柒幾乎是要哭出來,大嘴動了動欲言又止。
——“宮柒,想說什麼就說出來。”關懸鏡皺眉,“是還嫌事不夠多麼?”
“關少卿。”宮柒七尺男兒單膝跪地,“屬下覺得,也許是鬼祟作怪,姜人,姜人鬼祟吶。”
“荒謬!”關少卿最恨鬼神之說,見跟着自己的宮柒也和無知百姓一樣,面容頓起怒意,“鬼祟殺人?你在大理寺當職,也信這些?”
“不是…”宮柒辯解,“前日,關少卿記得麼,集口斬殺數十姜奴給安樂侯陪葬…監斬官就是宋太傅,聽說,是他向戚太保自請,以此告慰安樂侯…姜奴死後,被下令扔在亂墳崗上,那天晚上,有人親耳聽見…亂墳崗上有人…有人…”
——“說下去。”
“有人在吹壎。”宮柒豁了出去,“是骨壎…關少卿,骨壎吶。”
骨壎。關懸鏡知道,壎有紫陶壎,有古木壎…但骨壎是姜國獨有,姜土貧瘠,沒有陶土,也少有木材,喜好音樂的姜人就用獸骨制壎,骨壎呈灰白色,多用野獸的頭骨製成,吹起時,聲音空靈,有一股飄逸荒蕪之感。
骨壎材質特別,聲音也極其好辨,只要聽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骨壎…”關懸鏡低喃,“舊樂悼故國,鷹都怎麼會有姜人敢吹骨壎…”
“就是吶!”宮柒猛拍大腿,“何況那天亂墳崗上都是掉了腦袋的姜奴,除了野狗,哪個活人敢逗留?不是人吹骨壎,是鬼,一定是鬼!”
“見到吹壎人了麼?”
宮柒搖頭,“經過的人聽見了也沒有敢去瞧的,聽的久些的人說,有個身影倚着墳堆,動也不動,後頭路過的人說,好像也看不見人,但壎聲縈繞,久久不散…真如鬼泣一般…關少卿,照屬下看,一定是宋太傅監斬,姜奴冤死,就找他索命…不然,怎麼會能在太傅府殺人?還是這樣邪乎的法子?是…一定是這樣…”
關懸鏡撫觸長劍,“鬼神,我從不信,只有活人裝神弄鬼。走,去太傅府。”
“啊…”宮柒兩腿哆嗦,“聽說宋太傅死狀可憐…這也要屬下一起去看?關少卿,關少卿…”
見關懸鏡大步流星,宮柒只得一個跺腳追了上去,“等等我吶。”
西街
轉悠了半天的櫟容有些懊惱,怎麼就沒拉住楊牧呢…因爲,她根本沒見過煙火。
西街的攤主倒是熱情,給櫟容誇了一堆自家的東西,但這賣的也忒貴了,能燃出花樣的最少也要一錢銀子,要花枝招展的,沒有五錢可打不住。
知道紫金府富貴,櫟容出莊子時就沒帶多少銀子,做完買賣傲氣了一把,百兩黃金都不帶眨眼的,愣是硬氣得一錠都沒收,這不還請楊牧吃了頓好的…櫟容摸了摸癟癟的錢袋,試着問道:“還有再便宜些的麼…”
攤主眼珠子動了動,見櫟容貌醜不說,穿戴也不像富家,看了半天也沒個準話,不但做不成大買賣,還嚇走了不少客人,便存心逗她一逗,指着邊角一堆捆着的細長物件,“吶,那些是舊貨色,花樣小些…二十文拿去,你要麼?”
“二十文。”櫟容暗喜,掂了掂錢袋豪氣的倒了個乾淨,“真能放出花麼?”
——“哪能唬你。”攤主拍胸脯,“放不出個花來,你掀了我的鋪子。”
櫟容捧起捆着的物件,看着是沾了灰,但也乾乾燥燥的應該點的着。櫟容尋思着,只要能放上天開出花來,總不會難看了去,怎麼也是自己的心意,薛燦金山堆里長大,什麼樣的煙花沒見過?
櫟容脣角抿笑,連集都不多逛,快步回紫金苑去了。一衆攤主指着櫟容歡喜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