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我告訴自己,我不能死,我要活,若是死了, 就再也看不見這個少女, 我要在活着的每一天,都能和她一起, 若能日日看到,我也就不怕死了。”
辛婉落下熱淚, 薛少安仰頭又問, “等燦兒得了鷹都, 復國大成,你會跟着他去皇城輔他大業麼?”
辛婉搖頭, “燦兒已經長大,我也沒什麼可以幫他, 婉兒哪裡都不去,只陪着侯爺。”
薛少安欣慰笑着,“我知道婉兒馬場出身, 馬術精湛連男子都比不過, 等我身子好些, 我陪婉兒騎馬去。”
辛婉噗嗤一笑,“侯爺追的上我麼?”
薛少安拉住她的手,“我一直都追不上你,是你甘願爲我緩下步子, 等着我。”
辛婉合上賬冊,“不看了,咱們去歇着吧。”
薛少安忽的握緊辛婉的手心,“婉兒,你只要知道,我做什麼都是爲了你,做什麼,都是爲了你。無論如何,你都不能離開我啊。”
辛婉忍着笑,點住薛少安的額,“我知道我知道,侯爺不過做了一個夢而已,那只是夢,我都說了,我絕不會離開你。”
辛婉吹熄燈火,攙扶着薛少安往雍苑走去,深府小徑曲折,有辛婉帶着,薛少安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穩實,他不時轉頭去看夫人,辛婉側眸低笑,身子往夫君身邊靠了靠。
薛少安滿足低喘,只盼歲月靜好,惟願辛婉能永遠陪着自己,直到自己生命的盡頭。
——“忘了告訴侯爺,我收到書信,阿容已經有了燦兒的骨肉。”
——“姜氏有後,當年死去的皇族也可以瞑目,婉兒一定很欣慰吧。”
——“不止是姜氏,燦兒進過薛家祖祠,那也是薛家的骨血,侯爺別忘了,燦兒還叫你一聲爹。”
——“我與你生一個女兒都那麼艱難,燦兒有福澤,一定會兒女繞膝,壯大姜氏一脈。”
——“燦兒不會忘了紫金府。”
薛少安駐足凝視着辛婉的眼睛,“要我做過讓他憤恨的事,他也會原諒我?顧念我待他的情義?”
“侯爺還記着關懸鏡的事?”辛婉笑着搖頭道,“侯爺那是一時糊塗,也是爲了紫金府,是做錯,但並非不可彌補,何況現在關懸鏡也不得周國重用,燦兒一路挺進,侯爺不算惹下大禍。以後,誰也不會提及這件事。”
“婉兒…”薛少安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沒有說下去。
薛少安一貫細膩敏感,身子不好更會胡思亂想,辛婉早已經習慣,她挽住夫君的臂膀倚在了肩上,薛少安心頭暖暖,便也不再去多想。
芳婆醒來時,還以爲時光倒轉,回到了許多年前,她躺在溫暖的被褥裡,睜眼就是熟悉的雕花大牀,鐫刻着寓意美滿的並蒂嬌蓮,戲水鴛鴦,姜虔總喜歡懷抱着自己臥在這張舒服的牀上,不時親吻身旁如花的愛人,與她癡癡纏纏,不捨離去。
芳婆仰臥良久,她直起身環顧四周,她更堅信自己是在夢裡,又或者,自己已經暈厥猝死,魂魄漂泊到這裡,追尋着姜虔的足跡。
芳婆記得,這是當年姜虔安置自己的城外小苑,十多年前,她也是從這裡離開,離開姜國留在了陽城外的義莊。
芳婆拂過沾灰的傢俱器皿,這裡的所有都是按着自己的喜好置辦,大到雕花牀,小到一隻銅鏡,都是姜虔親自挑選,只爲心愛的女人,辛搖光。
芳婆拾起梳妝檯上被灰塵蓋住色澤的銅鏡,輕輕吹去上面的塵土,緩緩貼近自己的臉——鏡中傾世嬌容,沒有因爲歲月的流逝而變得蒼老醜陋,女子鬢角摻白,青絲仍是如瀑垂落,眼角淡紋若隱若現,卻別有輕熟韻味,眸中世事變幻,卻深蘊當年幕幕。
芳婆摸向鏡中褪下老妝的自己,她更確定自己是夢中之人,只有在夢中,自己纔是那時的搖光女。
屋門輕輕推開,櫟容端着熱水邁進,見着手執銅鏡看得出神的芳婆,櫟容躊躇少許,咬脣低喊了聲,“芳婆。”
——“嗯。”芳婆隨口應着,忽的嘎然凝住眼,銅鏡裡映出身後櫟容,芳婆指尖一鬆,銅鏡滑落掉地,發出哐噹一聲,驚碎了她的深夢。
芳婆不敢轉身,中衣掩住的硃砂蝶因着緊張而微微驚顫,“阿…容…”芳婆捂脣喃喃着,“你…都看見了…”
櫟容放下碗盅,屋門外,薛燦也步步走近,芳婆心頭一緊,垂下雙眼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薛燦夫婦。
——“你不叫芳婆。”薛燦沉着的看着她強作支撐的背影,“你叫搖光,是夫人在馬場時的貼身婢女,二十多年前,你忽然失蹤不見,夫人顧念主僕情意沒有大肆找你,她想你謀一個前程也好,沒人知道,你悄悄跟了太子虔,我的父親…搖光,我說的…對麼?”
櫟容拉了拉薛燦的衣襟對他搖着頭,芳婆的病纔有些好轉,要是再被薛燦的話刺激到,可別又暈厥過去。
“阿容,讓他說。”芳婆索性轉過身,捋開青絲對視着薛燦眼中的精光,那雙眸不再失神恍惚,雖然還在病中,卻又恢復了平日的機敏,露出不服輸不膽怯的氣度,猶如多年前爲了姜虔無所謂逐日去愛的辛搖光,“他連搖光跟了太子虔都知道,你這個夫君,當真是有些能耐的。”
“雍華寶圖,也是你爲我父親得來的吧。”薛燦黑目灼灼,與芳婆四目對峙,渴望看穿她深藏的秘密。
芳婆笑而閉目,“姜虔說不會讓你被寶圖所誘,世上也不再有搖光這個人,雍華寶圖,你又怎麼猜到是我爲你父親得來?”
“父親說,贈他寶圖的那個人,願意傾盡所有,許他雍華霸業。能甘願爲一個人傾盡所有的,一定是最最愛他的人。星目爍爍兮,恰似…搖光。”薛燦低嚀,“搖光,不是你,還會是誰?”
薛燦注視着她酷似母親的臉,“你真的很像我娘,可惜父親愛的並不是他的太子妃,我娘不過是你的替代品,她深居宮中,外人都以爲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沒有人知道,她從來沒得到過夫君的心。”
芳婆幽然低笑,眉梢劃過一絲得意,但那得意匆匆不見,又變作無盡的遺憾,“那又怎樣?至少姜虔日日陪在她的身邊,她想見時,就能一眼看見,她習以爲常的,卻是別人遙不可及的。薛燦,你父親沉心國事,就算我悄悄跟着他,一月也只能見他一兩次而已,我孤單一人避世活着,只因爲他。他愛我不假,但我卻得不到他。聽你的話音,好像有些怨恨我從你娘身邊奪你父親,但照着說來,似乎我也不欠你娘什麼。”
芳婆走向薛燦,探頭端詳着他俊美年輕的面容,低聲又道:“你娘,至少還有你這個兒子,而我,卻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你爲什麼這麼像我娘,還有夫人…”薛燦魔怔般凝住眼,這張臉恍然和逝去的母親疊在一處,對他幽幽笑着。
芳婆目露神秘,許多事情在她心裡憋藏了太久,太子虔活着的時候,她不能對旁人訴說,太子虔死後,她也無力對人傾吐,又能與誰說出?趕屍人櫟老三?小丫頭櫟容?不如埋在肚裡,等到老死和自己一道埋進棺材。
這一刻,芳婆忽然很像把一切都說個乾淨,告訴面前這對夫婦,讓他們知道所有,來評判辛搖光的這輩子,有沒有選錯,又有沒有做錯。
“阿容。”芳婆喊了聲,瞥了眼自己隨身的包裹,“把那拿來給我。”
櫟容捧起包裹遞去,芳婆不急不慢解開,一雙明眸仍是定在薛燦臉上,“薛燦,你剛纔說,辛夫人顧念主僕之情,沒讓人把我追回馬場,讓我謀一個好前程。主僕之情…”
芳婆淡淡笑了聲,“辛婉確實對我寬厚,我做她婢女那些年,她待我和顏嬤如姐妹一般,所以顏嬤也心甘情願陪她遠嫁,二十多年都回不去故土,老死異鄉也無所謂。她對我,真的很好,真的…像是我…嫡親的姐姐。”
芳婆摸到包裹裡冰冷的碧玉佛墜,指肚摩挲着上面雕琢的“芳”字,捻起紅線提起,在薛燦眼前垂蕩着,“薛燦,你見過這枚碧玉佛麼?”
“夫人的…也有同樣的碧玉佛。”薛燦盯住那枚佛墜,從第一眼見到辛夫人,她日日都戴着這枚墜子,她明明有無數珍貴罕見的珠寶,但唯獨最愛碧玉佛,聽顏嬤說,這是她父親送給女兒的東西,佛墜的另一面刻着每個女兒的名字,夫人這枚刻着“婉”字,薛燦記得母親的首飾盒裡也有一枚同樣的碧玉佛墜,只不過她幾乎從不戴起,碧玉素雅,母親覺得襯不了她的美貌,她更喜歡珠光寶氣的首飾,戴在身上搖曳生姿,莞莞美兮,半疆絕兮,那枚佛墜背面,刻着一個“雲”字。
“我娘,也有…”薛燦伸手攥住芳婆輕晃的碧玉佛墜,芳婆鬆開指尖,薛燦反轉佛墜,黑目驚頓在那個“芳”字上,“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