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容的爹爹是一個趕屍人。
櫟容自小見過的死人比活人多,她還記得自己問過爹,什麼時候會教自己趕屍秘術,爹說,去完湘南這趟回來,就教她。有人還在旁邊插嘴,說阿容生的太好看,是趕不了屍的。
爹摸了摸絡腮鬍子,大笑,說我櫟老三就一個女兒,不教給阿容,難道把一身本事教給女婿不成?
芳婆“呸”了一聲,說你那也叫本事?
芳婆一直懊惱,自己啐了一口送櫟老三上路,因爲,櫟老三這趟去湘南,再也沒有回來。
那是一個雷雨夜
趕屍,是一定要挑雷雨夜啓程的,趕屍都走山野密林,又只能在夜間行走,也正因爲這樣,一年中,可以請動櫟老三趕屍的機會並不多,從驚蟄到秋分,櫟老三最多走兩趟,其餘的日子,都是閉門住在自家開的義莊裡。櫟老三是出了名的講規矩,過了秋分,出再多的銀兩也不會接趕屍的買賣。
櫟老三說:趕屍是耗陽氣的營生,做多了,會折壽。
他唯一一次破了自己的規矩,就是最後的湘南行。芳婆事後常常唸叨,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只怪那趟的酬勞太誘人,整整一錦囊的金葉子,金葉子吶。櫟老三還撿了片咬了口——真是黃金。
——“秋分都過了,照規矩…”櫟老三嘴上說着,身體卻很誠實,他摩挲着金葉子,怎麼也捨不得還給那個入夜到訪的黑衣人。
——“黃金十兩。”黑衣人低下聲音,“都是沒有官印的金葉子,夠你櫟老三歇上一兩年…”
櫟老三瞥了眼送來的屍首,個個被白布裹着,粗粗看去也就七八具,“是些什麼人?”
芳婆那會兒正給櫟容編着細辮子,聽到要緊處,拽着櫟容的細辮往前挪了挪。
——黑衣人嘬了口粗茶,狹長的眼睛動了一動,微微笑着道:“我來之前,可是聽說櫟老三是最懂規矩的人,只收錢,不多問。”
櫟老三摸了把鬍子,哐噹一聲把茶碗砸在地上,“都說我懂規矩,你一個要壞我櫟老三規矩的人,還敢戳我?”茶碗是砸了,但裝金葉子的錦囊還是攥在櫟老三手裡。
黑衣人訕訕陪着笑,見芳婆和櫟容一老一小,也不像是懂事兒的主,舔了舔幹脣,神秘道:“和你之前做的營生,也差不多。不過是…”黑衣人又看了眼那幾具白布,“這家子人,有個挺豪氣的親戚在湘南,這親戚早年受過這家的恩惠,記着舊情不忍心看他們被隨意葬在亂墳崗上,說是要帶回湘南去,給好好安葬…陽城到湘南這一路,也只有你櫟老三敢走,這不,出了幾倍的好價錢…”
“重情重義,好事吶。”櫟老三掂了掂錦囊,“是不?”
黑衣人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當然,積德積福,積下的金葉子,還能給你家櫟容置些新衣裳。”
——“芳婆。”櫟老三把錦囊扔給聽得出神的芳婆,“聽見了沒,給我家阿容多置些漂亮衣裳。”
那包金葉子有些分量,芳婆捧着還抖了抖,到底年紀大了,看着太多金子,心裡有些打鼓。
黑衣人見櫟老三終於接下買賣,心裡也是鬆了口氣,“什麼時候能走?”
櫟老三翹起腿,“入秋少雷,但算你運氣,今夜過了子時,有雷雨。”
黑衣人咂舌,“你當真有異術?下不下雨,你也摸得準?”
櫟容抽鼻子,眼睛裡對那人露出鄙夷,“我爹看天吃飯做營生,鼻子一嗅就知道哪天能走。”
“嗨。”黑衣人去拽櫟容才編好的細辮,“那你知道不?”
櫟容拍開那人的手,“爹會教我。”
櫟老三叉着腰哈哈大笑,“好阿容,等爹從湘南迴來,就教你。”
黑衣人端詳着櫟容的小臉,看向笑開了花的櫟老三,“趕屍秘術,我懂的不算多,但也知道,趕屍人得生的醜,才能吃這碗飯,不然壓不住死人的陰氣,會招禍的。櫟老三,你女兒模子生的俊俏,也能做你的營生?”
櫟老三捏了把女兒的臉,“能不能做,你說了不算?我櫟老三一身本事,不教給女兒,難道教給女婿不成?”
——“呸!”芳婆啐了口,“你那也叫本事?”
櫟老三戳了戳芳婆的額頭,“就你嘴神?還不趕緊把要上路的這些個拾掇拾掇,誤了時辰走不了,金葉子你賠給人家。”
芳婆哼了聲擼起袖管,“阿容,回自個兒屋裡睡覺去,你爹走前,別出來。”
櫟容走出屋前還對那人拌了個鬼臉,“你才醜嘞。”
爹趕屍的時候,都是不讓櫟容看的,但他又沒拿繩子綁着櫟容,櫟容啊,早就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了。這回買賣接的突然,櫟容捨不得爹,自然要多看幾眼纔好,她早在窗戶紙上戳了個洞,等着子夜的降臨。
子時才過,果然起了風,黑衣人已經是五體投地,抱拳對櫟老三道:“這一趟,就都交給你了。”
櫟老三揚脣,“收人錢財,一定會做的漂亮,我櫟老三從沒失過手,湘南,也就是多走幾天。”
“湘南外五十里的翠竹林,會有人在那裡等着收屍,你留下屍首就可以回陽城。”黑衣人最後道,“翠竹林,記住了。”
“又不聾。”櫟老三愈發覺得這人囉嗦,“走走走。”
黑衣人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眼被芳婆拾掇乾淨的幾具屍首,芳婆一雙妙手,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屍首早已經和來時大不一樣,髮髻整齊,面容安詳,女子脣上還點了些紅色,一路顛簸皺巴巴的壽衣也被芳婆撫得沒有半根褶子。
芳婆常說:人要上路,也要走的體面。
黑衣人嘖嘖嘆道:“都說芳婆妙手,果然不假。”
芳婆有些得意:“要不是時間太緊,豈止如此?真正的妙手,你還沒見識呢。”
“話多。”櫟老三不耐煩道,“還不走?”
黑衣人仍是一步三回頭,好像那些屍首裡,有他舍不下的什麼一般。
黑衣人離開,芳婆打了個哈欠道,“我也去睡了,歪門邪術,誰稀罕。”
櫟老三懶得對這婆娘多說,驚雷又起,豆子大的雨點嘩啦啦的落了下來,砸在擺放在院子中央的白衣屍首上。
櫟老三左右看了看,摸出幾張符紙挨個兒貼在屍首額上,又掏出懷裡油紙包着的屎黃色粉末,四散灑在那幾人面上,仰頭看了看天色,似乎在等着什麼。
櫟容和芳婆也猜過那粉末到底會是啥。芳婆咬定那就是櫟老三自己拉的屎,因爲她偷偷聞過,那玩意兒一股子惡臭,比屎還噁心。不過芳婆沒給櫟容聞,芳婆說:這東西不管是啥做的,肯定邪乎,櫟容還小,壓不住邪氣。
躲在屋裡的櫟容眼睛不眨,她知道,見證奇蹟的時刻就要到來了。
閃電劃破漆黑的夜空,這應該是今晚雷雨最亮的一道閃電,櫟老三在暴雨裡苦等那麼久,也是爲了這一刻。
泛着藍光的閃電掠過地上一張張蒼白的人臉,如果這會子院裡有外人在,準被這一幕嚇暈,但櫟老三早已經見慣,他可以陪着許多屍首在暗夜的密林裡潛行,甚至一起打盹也不在話下,怕?櫟老三活到三十幾歲,還真不知道什麼是怕。
櫟容也不怕。
震天的巨雷轟轟響起,櫟老三大吼一聲——“起!”,頂着符紙的屍首一個個直立起身,挨個兒搭着前人的肩膀,順從的等着櫟老三的號令。
——“走!”櫟老三揮灑開備好的紙錢,飄飄搖搖在風裡翻轉,“上路嘞!”
櫟老三每回說起這句,都更像是在和女兒櫟容告別,櫟容有些失望,她還是不明白,怎麼那些人就跟着爹走了呢?她怕自己太笨學不會爹的本事,櫟家做這行有三四代,要絕在自己手裡,還怎麼見人?最重要的是…以後靠啥手藝吃飯?
櫟容饞,又能吃,櫟老三老說,天下除了殺人越貨,就屬趕屍最來錢,做半年休半年,也就皇帝才比得過。要不是趕屍,哪裡養活的了一老一小兩個吃家。
除了趕屍,櫟容還真沒想過自己會去幹別的營生。直到…櫟老三沒有從湘南迴來。
湘南人說,立冬那天,翠竹林裡出了邪乎事,啥邪乎事?傳來傳去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一隊商旅人馬被山賊截殺,十來人無一活口,關鍵是死的太慘,搶劫就搶劫,把人剁了做甚?還有人說,翠竹林裡出了妖怪,把那晚經過的人都吃的骨頭不剩,就留下一地的血…
櫟容等到來年開春,也沒有等回父親櫟老三。芳婆摸着錦囊裡的金葉子,用一種悲慼的口吻對櫟容說:“死了也好,阿容就不用學趕屍了。”
“那學啥?”櫟容揪着自己的細辮。
芳婆摸了摸一臉的褶皺子,“學入殮吧,也是門手藝。”
——“什麼是入殮?”櫟容聽不大懂這個詞。
芳婆臉上的褶子揪做一朵花,“人要上路,也得走的體面。化妝,給死人化妝。”
——“那爹上路時,走得體面麼?”
芳婆看向空空蕩蕩的院子,“櫟老三活了一輩子,也就剩□□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