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堡是紫金府私家場地, 沒人帶着也是不能擅自過去,關懸鏡沒有往東走,隨意挑了條野路自在走着。
身後不遠,小楊牧已經悄悄跟了關懸鏡一路。
楊牧本來就戒備着這人,怎麼出個城都能撞見?自己早就放出話去, 見一次就得打一次, 紫金府裡那麼多人, 也不能衆目睽睽下暴打朝廷特使。可這到了荒郊野外…嘿嘿, 楊牧得意一笑,臉一蒙誰知道,楊牧暗搓搓的摸出塊黑巾——關懸鏡,算你倒黴落在我楊小爺的手裡, 這一次不好好教訓你, 我就不姓楊。
楊牧啃着手背不遠不近跟着關懸鏡的步子, 見他一會兒駐足賞景,一會兒仰頭嘆息…楊牧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這人也太磨嘰, 原來是跑後山傷懷悲秋來了?自己要是個女人,也不會和他好啊。
走的越深越好,暴揍一頓讓你爬回紫金府。哈哈。
楊牧栓起坐騎, 手執短劍盯着關懸鏡,藉着草木的掩護慢慢逼近。
天空密雲涌動,疾風驟起,一聲雷鳴落下大顆的雨水。楊牧暗叫不好, 趕忙找了處大樹下避雨,再偷窺前頭的關懸鏡,跟魔怔了似的仰頭迎着撲面的雨滴,不過一會兒渾身就像才從河裡爬上來。
楊牧嫌棄了一聲,自己要揍的居然還是個傻棒槌。
關懸鏡淋了陣,愜意的抹去滿臉的雨水,又對着烏雲密佈的老天大吼了幾聲,這才覺得如重生了一般。
關懸鏡霎時回頭,楊牧竄進草叢裡,只以爲被關懸鏡發現,半晌都沒敢探頭,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動靜,這才小心翼翼的爬了出來,可關懸鏡…怎麼…不見了?
正逢南方雨季,關懸鏡知道這雨一時半兒也停不了,見前頭好像有個洞穴,索性牽着白蹄烏尋去,也好歇歇腳再回去。
關懸鏡撿了些枯枝,劃開火摺子點起篝火,脫下溼衣烤起火來,火光亮起,關懸鏡環顧着這個挺大的山洞,見也就是些碎石雜草,嗅着也沒有野獸的羶味,看來這一帶並沒有野獸出沒,關懸鏡放下心,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隨手拾起腳邊的碎石掂了掂。
石塊在手,好像比尋常石頭重上許多,關懸鏡擦去碎石上的泥土,石塊顯出烏亮的黑色光色,枯枝劃過還能閃出四濺的火星…
關懸鏡一個激靈抖直身,他忽的意識到,自己腳下的不是普通山石,而是…烏石。
——“一斤烏金,需要五十斤礦石纔可以煉成。”
——“這麼多?那其餘的?”
——“其餘的大多融做了沒用的漿水,剩下可用的烏石大約五斤。”
——“烏石,可鑄造兵器的烏石…”
是烏石…關懸鏡又撿起幾塊,俊眉微蹙回憶着礦堡上薛瑩對自己說的話。
—— “朝廷只要烏金,又不稀罕烏石,薛家留着也沒用,你看到的是丟去山裡的。”
——“都棄在哪裡?”
——“九華坡啊。送去九華坡,那裡荒廢多年,只剩沒用的石頭。”
九華坡…關懸鏡跳起身,在洞裡環繞了幾圈,自己隨意挑了條野路走進的…難道就是…薛瑩口中的九華坡。
洞裡的碎石,一定是搬運時滾落進來的,理應也沒什麼費解的地方…關懸鏡職業病忽的犯起,忍不住又繞着山洞走了一遍,他的腳步越來越慢,隱隱覺察到什麼。
不對!關懸鏡驟然一愣,荒廢多年的九華坡,怎麼會有這麼幹淨的洞穴?連一點野獸寄居的痕跡都沒有…沒有野獸的痕跡,就表示…這塊地方是被人所佔,人打跑了獸,得了此處安置。
人…洞裡也好像沒有人的痕跡…
關懸鏡後背又是一緊,人比獸聰明,人,可以抹去自己來過的痕跡。就好比是…關懸鏡兩手握起烏石,用力摩擦在一處,火星噌的濺在地上的枯枝上,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地上看似隨意散落的石塊和枯枝…根本是安放在洞裡…給來人取火生活…運烏石的雜役來去匆匆,根本不會有閒情在洞裡歇息…除非…就是在九華坡一帶勞作的人…只有他們纔會佔用這種洞穴…
——“九華坡廢棄多年…”關懸鏡低喃薛瑩所說,“只剩沒用的石頭…”
廢棄多年,又怎麼會有人生活?
——“每回送烏金給朝廷,也有不少烏石一併帶去給兵部的御刃坊…可惜,朝廷只對金子有興趣,那些烏石聽說大多都被廢棄閒置,御刃坊幾年也出不了多少兵器吧。”
—— “黃金喪志,兵器強國,可惜鷹都人都被金子蒙了眼,倒是無視了能被大用的東西,可惜,真是可惜。”
關懸鏡知道,烏石是鑄造兵器的最好材料,可惜朝廷都被金子蒙了眼,加上多年沒有戰事,御刃坊也是閒置許久,送去的烏石堆積成山卻所用寥寥…
許多烏石,都被薛家丟棄在九華坡…關懸鏡披上還沒烤乾的衣服,幾下踩滅篝火,留下白蹄馬直朝洞外疾步走去。
——出來了!
楊牧籲出口氣,還以爲自己跟丟,原來是躲到洞裡了。楊牧偷笑,這回看你還怎麼逃。
楊牧正要蒙面衝上去,忽見關懸鏡臉色大變,發白不說,怎麼步子還有些哆嗦?莫非洞裡有妖怪,把他心愛的御馬吃了?
一定有古怪。楊牧收起黑巾,躡手躡腳尾隨着關懸鏡,見他不是下山,反而往深處尋去,楊牧嚥了咽喉嚨,自己來湘南這麼久,後山那麼大,也就去過東山礦堡,這一帶荒廢多年,連薛瑩都已經幾年沒有來過…自己,能走這麼遠麼?
可跟到了現在,也不能讓關懸鏡跑了,此人行蹤詭異,沒準是受朝廷密令,想偷薛家的烏金…楊牧攥着短劍抖擻精神,不敢再跟丟。
關懸鏡翻過層層疊疊的山丘,他不得不承認,九華坡這地方真可以說是上佳的隱藏密地,茂密的雜林掩蓋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洞穴,每個洞穴都和自己無意中闖入的差不多,看來這裡真是有人出沒,而且還一定爲數不少。
關懸鏡不禁摸了摸腰間的佩劍,他也不確定前頭會有什麼,但他的好奇心驅使着他必須見到最深處藏着的東西。
楊牧的心跳得很快,怎麼走的越深,心裡莫名越怕的慌呢。大小姐也說九華坡沒什麼意思…這哪是有沒有意思,是嚇人的緊啊。
越過最高的山丘,關懸鏡知道自己已經到了九華坡的最深處,雨漸漸停下,深谷裡傳來鳥雀的嘻鳴,深吸着雨後草木的幽香,關懸鏡緩慢回味…不是,不止是草木的味道…
關懸鏡嗅到了一絲鐵器灼燒的氣味,就好像是東山礦堡裡冶金的味道…關懸鏡循着氣味緩緩摸去,耳邊隱約傳來一下下打鐵的哐當聲…
楊牧,也聽見了。
難道又繞到了礦堡?楊牧有些害怕的看了看四周,這也不像吶…楊牧揉了揉耳朵生怕自己聽錯,一下,又一下…不會聽錯,就是打鐵的聲響。
九華坡還藏着個礦堡?楊牧嚥了下喉嚨,踏着關懸鏡走過的腳印小心翼翼也摸了去。
雨後天色昏暗,山裡樹林密佈,恍然如同夜晚降臨,耳邊的敲擊聲越來越近,關懸鏡知道自己已經走近真相,他就要看見…自己苦苦探尋的東西。
密林把聲音傳出的洞口遮掩的恰到好處,要不是敲擊聲,就算經過跟前也不會有人留意到這是個洞穴的入口,關懸鏡扒開枝葉,閃進洞穴,貼着漆黑潮溼的石壁朝裡面摸索挪動。
進去?還是不進去?楊牧僵在外頭,他想進去看個究竟,但又怕看見不該看見的,想到關懸鏡早晚還得出來,不如就在洞外守着…也好抓個正着質問他幾句…
楊牧躊躇片刻,想想還是不甘心,齒咬短劍扒開厚厚的樹枝,一個側身也擠了進去,才閃進洞裡,眼前唰的一片漆黑,只有遠處一閃一閃的火星子,給自己引着路。
關懸鏡在楊牧百步之外,他的身影隱隱約約,楊牧可以感覺到,關懸鏡也是遲疑膽怯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支撐着他走到這一步,前頭不知兇吉,要是龍潭虎穴,他也不會回頭麼?
約莫走了半里遠,關懸鏡終於看見,他看見…數百簇烈焰熊熊燃燒,火焰上架着巨大的鐵鍋,赤.裸着上身的強壯男子把一車車的烏石倒入鐵鍋裡燒軟,軟下的烏石被鐵鉗夾出,在燒紅的爐子上被鑄師敲擊成型,不過半個時辰,鑄師手裡已是一把已經成型的寶劍,紅鐵拋進冷水,呲啦一聲冒起劇烈的白煙,濃烈的鐵味蔓延開來…
關懸鏡循着看去,每個爐前都有不下十人在忙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的臉被火薰得發黑,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澎湃的激情…那些女人…臉都與旁人不同,雖然有髮絲遮擋,但關懸鏡還是可以看清題目面頰上的疤痕…
——姜人…他們是…姜人…
關懸鏡踉蹌幾步差點跌倒,他腦中有過許多關於紫金府的大膽猜測,但打死他也想不到…雄踞湘南百年的紫金府…竟然在後山深處召集姜人,私造兵器…密謀…密謀…造反。
薛燦…是薛燦!關懸鏡耳邊驚雷乍響,一定是他。
所有雜亂的線索在這一刻連接在了一起,變作極其可怕的真相,吞噬着驚慌震驚的關懸鏡。
楊牧也看見了…他握着短劍的手微微抽搐,他貼着冰冷的石壁大氣都不敢喘…兵器…楊牧沒瞎,他看見了一把把才鑄成的兵器,他看見了層層疊疊的人影,粗粗算着也有不下千人…他看見了自毀容貌的姜女,在陽城裡,他也見過一樣的女子。
他還記得,小侯爺憐惜這些破了容貌的女人,讓他給了好些銀子…
紫金府是周國皇帝冊封的侯爵,湘南也是周國王土…九華坡裡…怎麼會藏着這麼多從沒見過的姜人…
楊牧年紀再小,也知道私藏姜人偷鑄兵器是重罪,是要滅九族的…楊牧脖子一涼,忍不住拿手背蹭了蹭。
楊牧腦中閃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有人…是有人要禍害紫金府!
楊牧知道關懸鏡不會看很久,他悄悄在關懸鏡之前退了出去,抱劍貼着樹幹,渾身控制不住的哆嗦。
楊牧摩挲着劍上的古老紋路,他知道,這一次,關懸鏡一定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