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顏真卿是唐代著名的書法家。他的書法筆力雄健、大氣磅礴,與柳公權並稱爲“顏筋柳骨”。他創造的“顏體”,成爲後人學習書法的範本。
顏真卿不僅是一位大書法家,而且爲人品格高尚、忠貞不屈、大義凜然。他的精神氣節反應於瀚墨,成爲人格美與書法美相結合的典範。
顏真卿二十六歲中進士,在朝廷任監察御史,後遭權臣楊國忠排擠,被貶爲平原郡(今山東德州境內)太守。
一、平原舉義兵
八月,驕陽似火。魯西平原上,阡陌縱橫,一望無際的麥田在清風的吹拂下,翻卷着綠色的波浪。麥浪之中,一條官道蜿蜒伸展。官道上,兩匹駿馬飛馳而來,馬啼聲急如驟雨,騰起了一片煙塵……
兩匹馬一紅一白。棗紅馬上的騎士看見前方城池的輪廓,連忙一扯繮繩,駿馬嘶鳴一聲,前蹄騰空。隨即,馬速減緩下來。這是一位四十多歲的漢子,麪皮白晳,蠶眉風眼,雙目炯炯有神,頜下留着一綹黑鬚,身穿一套輕便的衣袍。他就是平原郡太守顏真卿。白馬上的漢子,麪皮稍黑,一身武將打扮,此人是平原郡司馬李擇友。
顏真卿取下系在腰間的巾帕,擦一擦額上的汗水,長吁一口氣,自言自語地:“總算到家了。”
李擇友催馬上前,與他並轡而行,笑着說:“范陽距平原六百餘里,三天便趕了回來,大人真是歸心似箭啊!”
顏真卿笑了笑,道:“此次去范陽參見安祿山,前後一月有餘,郡中事務無人料理,我不放心啊!”他擡頭看了一眼前方的城廓,扭過頭說:“擇友,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假如有人來攻平原城,咱們能堅守多久?”李擇友想了一下,說:“平原城城牆太矮,假如是盜賊來攻,尚可堅守一陣子。如果是敵寇來攻,恐難長久支撐。”
顏真顏點點頭,道:“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啊!”李擇友忙道:“如今天下太平,邊境安寧,並無敵寇侵擾,大人擔心什麼呢?”顏真卿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擇友,你說,安祿山會不會造反?”李擇友稍顯驚訝,思考了片刻,道:“皇上對安祿山信任有加。安祿山本來統領范陽、平盧兩鎮。後來,皇上又把咱們河北道劃歸他統轄。如今,他是三鎮節度使,手握重兵。宰相楊國忠倒是對皇上說過,安祿山一定會反,可皇上不相信。我聽說,最近皇上還將說安祿山會謀反的人,都送交安祿山處置。”
顏真卿微微一笑,道:“朝堂之上傾軋爭鬥,攻訐之詞本不可信。可是,種種不祥的端倪又不得不讓人深思啊……”李擇友瞧着他,道:“大人心中已有定見?”顏真卿略一沉吟,道:“安祿山令所轄各郡上交駿馬,已經馴養了數萬匹戰馬,還在范陽以北修築雄武城,儲存了大量的兵器糧草。如今,突厥已然衰落,邊關數十載未燃烽火,可他還如此厲兵秣馬,不令人奇怪嗎?”李擇友想了一下,點點頭道:“有道理。……大人,那咱們怎麼辦?”顏真卿語氣堅定地:“加固城牆,充實倉廩,有備方能無患!”說罷,揚鞭催馬,駿馬如箭一般向平原城方向飛馳而去……
顏真卿做事一慣雷厲風行。翌日,他帶領郡府一干人,登上城牆勘察,商議加固城防的辦法。平原城城牆周長十里,高一丈八,寬三丈有餘。他們在城牆上走了一圈,決定將城牆加高一丈,城外繞城掘一條深壕。商議完畢,顏真顏走到城牆邊,手扶垛碟,向城下望去。他彷彿看見城下陣列着敵人的千軍萬馬,旗幡招展,戰鼓震天,無數兵卒吶喊着衝殺過來。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豪情……
師爺沿着馬道匆匆走上城牆,來到他身旁,稟報道:“老爺,清池縣令發來公文,說清池倉還有二千石糧食,詢問如何處置。”顏真卿略一思索,道:“清池城牆殘破,守備薄弱,如果敵冠來攻,必不能堅守。速發公函,令清池令將糧食運往郡城。”師爺領命而去。
初冬的一天,顏真卿閒來無事,在郡署書齋內揮毫潑墨。只見他凝神屏息,力發筆端,龍飛鳳舞,運筆如神……
顏真卿出身名門,六世祖顏之推是北齊著名學者,著有《顏氏家訓》。他三歲喪父,年少家貧,缺少紙墨,便用毛筆蘸黃泥水在牆上練字。後來,他拜唐代著名書法家、素有“草聖”之稱的張旭爲師,書法技藝日臻成熟,終成大家。
李擇友走進書齋,站在案旁看他寫字。看了一會兒,稱讚道:“大人的字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莊尊重,令人久視而愈加親近。”顏真卿擡起頭來,笑道:“擇友也懂書藝?”李擇友謙遜地:“下官不過略知一二。顏公書法名重海內,一字鬥金,可否賜墨寶一幅,讓擇友作爲家傳珍藏?”顏真卿爽快地:“好哇,回頭我用心寫一幅,裱好後送與你……”
兩人正說着,一名校尉匆匆走進來,大聲道:“大人,不好了!安祿山反啦!”兩人都大吃一驚。顏真卿手一鬆,毛筆掉下來,筆頭在宣紙上染上了一大塊墨跡。
顏真卿連忙說:“快快稟報詳情!”校尉道:“據斥候偵知,安祿山在范陽起兵十五萬,號稱二十萬,打着討伐奸臣楊國忠的旗號,一路攻州掠府,現在已經佔領東京洛陽。河北各郡已大半淪陷……”
顏真卿迅速思考了一下對策,對李擇友說:“我馬上寫一份奏摺,你速派人趕往京師,呈送皇上!”說罷將案上的東西劃拉到一旁,取出一份空白的奏本,凝神靜思片刻,一揮而就。李擇友接過奏摺,匆匆走了。顏真卿對仍站在一旁的校尉說:“立即通知郡署各官,速到大堂議事……”
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初九,安祿山起兵反叛。叛軍兵鋒銳利,聲勢浩大,許多州郡的官員都投降了。但是,顏真卿拒絕同流合污。他在平原發布文告,募集錢糧,招納壯丁,擴充軍隊。他還派遣親信懷揣他親筆書寫的密函,趕赴已經投降的郡縣,聯絡忠勇之士,跟他們密謀起兵討伐叛軍……
話說顏真卿派人飛馬趕往京城,向皇上呈遞奏摺。唐玄宗已經知道安祿山反叛的事了,還聽說河北道各郡聞風而降。當他看見顏真卿的奏摺後,不禁龍顏大悅,對左右大臣說:“朕本以爲河北二十四郡,竟無一名義士,想不到顏真卿如此忠心!”……
這一日,顏真卿正在書房中批閱公文,師爺手握一束卷軸走進來,道:“老爺,這幅字就不要捐了吧。”顏真卿擡起頭來,道:“爲什麼?”師爺說:“老爺捐的東西已經不少了,連夫人陪嫁的金簪都捐出去了。老爺酷愛書法,這幅官奴的《中秋貼》仍稀世珍寶,是老爺遍索天下才得到的,捐出去太可惜了。”
顏真卿正色道:“我發佈文告,號召百姓募捐,籌集軍餉。身爲太守,豈能不率先垂範?再說,如今叛軍勢不可擋,如果我們不能廣招勇士,擴充軍隊,一旦叛軍來攻,肯定難以堅守。到那時,城池陷落,你我都戰死了,留下這幅字還有什麼意義?”師爺還想說什麼,顏真卿擺擺手道:“什麼也別說了,快拿去捐了吧。”……
二、仁義葬忠臣
不久,安祿山派手下大將段子光來到平原郡,向顏真卿傳達命令。段子光到了平原郡後,不明城中虛實,沒敢進城,而是將人馬駐紮在東門外,派了一名裨將去見顏真卿。
裨將領着幾名親兵來到郡署大堂,態度倨傲無禮。他明明看見坐在上面的顏真卿,卻假裝沒看見,而是公雞似的昂着腦袋問:“哪個是平原太守顏真卿呀?”
顏真卿輕咳一聲,道:“本官便是。”裨將傲慢地斜楞着眼瞅着他,雙手隨意一揖,道:“本將受段大將軍派遣,帶來一物一言。”顏真卿盯着他,問道:“物是什麼?”裨將一揮手,幾名親兵擡來一隻木箱子,放在大堂中央,打開箱蓋後退了下去。堂上的人紛紛圍攏過去,想瞧瞧裡面究竟盛着什麼。然而,他們看了後一個個大驚失色。
顏真卿站起身,繞過堂案走過去一瞧,只見箱中赫然擺放着三顆血淋淋的人頭。他不禁蠶眉倒豎,怒目圓睜。裨將得意洋洋地:“這三顆人頭想必有人認識,他們是洛陽留守李憕、御史中丞盧奕、採訪判官蔣清。這三人不識時務,不肯歸降安大帥,所以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顏真卿壓住內心的怒火,面容平靜地望着裨將,道:“敢問將軍,一言又是什麼?”裨將道:“段大將軍請太守去城外軍中一晤。”顏真卿思考片刻,道:“煩請轉告段將軍,在下即刻便去。”
裨將走後,衆人紛紛圍攏上來,詢問對策。顏真卿攥緊拳頭道:“活捉段子光,爲三位死難的義士報仇!”李擇友連忙說:“我去召集人馬,殺出城去!”顏真卿阻止他道:“且慢。段子光雖然只有一千兵馬,可我們新招募的壯丁還沒有訓練,真正能打仗的兵士只有三千。人數雖然多於對方,但我們的軍隊久未經戰陣,而對方是精兵勁旅。如果正面進攻,即便能取勝,傷亡一定慘重,不如智取爲妙。”衆人忙問如何智取。
顏真卿沉思片刻,道:“待一會,我去段子光軍營中勞軍。擇友,你挑選兩千人馬,戌時從西門出城,趁天黑繞到城東,埋伏在河灘旁的樹林中,只要看見段子光軍營中帳蓬起火,立即率軍掩殺過去。”
師爺不無擔憂地:“老爺,你深入虎穴,恐有危險。”顏真卿撫須笑道:“河北各郡太守非跑即降,段子光想不到我會起兵反抗,一定鬆懈麻痹,我正好趁敵不備。”
於是,顏真卿領着一幫衙役,擡着七八口肥豬、十幾甕美酒,來到段子光的軍營之中。
段子光聽說顏真卿前來勞軍,非常高興,在大帳中接見他。賓主坐下後,段子光迫不及待地挑撥顏真卿與朝廷的關係,說:“顏太守本是朝廷重臣,可遭受奸相楊國忠排擠,被貶到這荒僻的平原郡遭罪。我們安大帥也十分痛恨楊國忠,與太守可謂同仇敵愾。”
顏真卿雙手一揖道:“安大帥英明神武、勇猛無敵,下官十分欽佩,願聽從安大帥驅使!”段子光一聽大喜,忙說:“安大帥命顏太守爲主將,博平太守馬冀爲副將,率領七千人馬駐守津口,以防官軍從側面進攻我軍。”
顏真卿連忙站起身一揖道:“下官領命!”重新坐下後,他又將安祿山和叛軍大大地恭維了一番,說他們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一定能夠佔領長安,橫掃天下,說得段子光心花怒放,完全放鬆了警惕。他對帳下傳令官喊道:“傳令,大擺筵席,本將要與顏太守開懷暢飲!”……
入夜,軍帳中燈火輝煌,笑語連連。顏真卿與段子光及其手下將領,舉杯暢飲,把酒言歡。他見段子光已有了七八分醉意,便藉口小解溜出了帳蓬。他帶來的十幾名衙役早已等候在帳外。顏真卿命令大家按商議的計劃行事。衆人分散開來,取出藏在身上的火油潑向一座座帳蓬,然後將營中照明的火把扔向帳蓬,頓時火光沖天,軍營大亂……
埋伏在樹林中的人馬看見火光,立即衝出樹林,殺向敵營。敵軍早已亂成一團,根本無法抵擋,士兵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散逃命。天亮時清點戰場,除少數逃走外,敵軍大部被殺或被俘。段子光也被活捉,被五花大綁地押進城去……
顏真卿決定公開斬殺段子光,以示抗敵決心。行刑地點就選在東門。當他一身戎裝,帶領手下將領來到城門口時,看見木臺已經搭好,周圍站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須臾,段子光被押了過來。他衣甲零亂,披頭散髮,口中詈罵不休。他一看見顏真卿,立即鬚髮倒豎,目眥欲裂,潑口大罵:“顏真卿,你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耍弄陰謀詭計坑害本將!你不識時務,不得好死!……”
顏真卿雙目噴火,大聲喝道:“把這個叛賊押上臺去,就地斬首!”這時,旁邊的一位參軍靠近他,低聲道:“大人,剛纔接到密報,安祿山已經攻入潼關,佔領了長安。段子光是安祿山的心腹愛將,殺了他,就是與安祿山徹底爲敵。”
顏真卿扭頭瞪着他,大聲斥道:“我們舉兵討伐叛賊,難道還要給自己留後路嗎?”他回過頭,見士卒已經將段子光拖上了木臺,按在了軋刀下,立即大手一揮,語氣堅定地:“斬!”
頓時,血光飛濺,段子光身首異處……
顏正卿走上木臺,站在段子光屍體旁,一隻手扶着劍柄,環視臺下一週,大聲說道:“自太宗皇帝登基以來,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安居樂業。可是,安祿山爲一已之私,圖謀篡位,興兵謀反,致使天下大亂,兵禍連結。叛軍所到之處,殘害忠良,無惡不作。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今日,顏真卿在此斬殺叛將,以血盟誓,要誓死抵抗叛賊!只要我顏正卿一息尚存,決不讓叛軍的鐵蹄踐踏我們的家園!”
臺下的百姓響起了一片叫好之聲……
顏真卿回到郡署,只見院子裡擺放着三口棺材,每具棺材旁都擺放着一具用蒲草做的假身。大堂前的案几上,並排擺放着三顆人頭。
見一切都已準備妥當,顏真卿開始爲三位忠臣舉行安葬儀式。他整理好自己的衣冠,走到香案前,焚香供奉,然後跪下來,恭恭敬敬地給三位忠臣叩頭。
祭拜完畢,衙役們開始入殮。他們將一具草身放入棺木,然後捧過一隻頭顱,將頭顱與草身拼合在一起,然後蓋棺起釘。當衙役捧起第二顆頭顱時,顏真卿突然叫放下,因爲他發現那隻頭顱的臉上有血漬。
他走過去,仔細瞧了瞧,認出是御史中丞盧奕。當初砍頭時,鮮血飛濺,盧大人的顴骨上沾了一些血跡。血跡早已凝固,變成了紫黑色。顏真卿上前捧起頭顱,毫不猶豫地伸出舌頭,將盧奕臉上的血跡舔乾淨。他的這一舉動讓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入殮完畢,衙役們擡起棺木,吹鼓手吹吹打打,一行人在顏真卿的帶領下出了西門,將三位忠臣埋葬在西門外的土崗上,起墳立碑,焚香祭奠。
顏真卿在平原郡起兵抗敵,堅守城池,打退了叛軍的數次進攻。與此同時,河北各郡的忠臣義士相繼起兵反抗,先後有十七個郡擺脫了安祿山的控制。他們共推顏真卿爲盟主,一共擁兵二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