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記憶被碾成碎片，那些帶着記憶和感情的碎片依舊深深紮在心裡，某天回憶起疼痛的感覺，便能找到這些碎片。
學長爲什麼不說呢？啊，是說不出口吧？面對把他忘得一乾二淨、卻一臉羞澀說暗戀他的女生，夏櫻無法想象莫關的心情。
換成是自己，不能接受這麼滑稽的狀況吧。
明明曾經相識、互生情愫的兩個人，卻在出院之後把他的存在拋之腦後，和他斷了聯繫。
再次重逢，擦肩而過，像陌生人一樣，羞怯地對朋友說“剛纔經過的那位學長好帥”。
對她來說，自己竟然變成了“那位不認識的學長”？
莫關愣在原地，回頭望去，和朋友談笑的夏櫻也恰巧回頭看他，眼裡和臉上寫滿了靦腆和好奇。
夏櫻突然入院，莫關打聽了很久才知道她入住了明希醫院。
探訪的時候，被告知夏櫻正在接受重要治療，不便見面。
好不容易等到夏櫻出院，她卻再也沒有回到學校，聯繫電話也更換了。
莫關一直擔心，夏櫻爲什麼人間蒸發，還以爲她在明希醫院接受的治療出了什麼問題，畢竟那一年明希醫院鬧出不少真假難分的是非。
未經許可對病患使用新藥，引起病患猝死；婦產科醫生在手術中出現嚴重失誤，導致產婦母子雙雙喪命。
“那個學妹不錯吧？每次比賽都來給你加油打氣，每次都悄悄給你塞毛巾和飲料，不用表白都知道她暗戀你。”即使隊友這麼打趣，莫關也高興不起來。
初中時代，夏櫻不會遠遠站着，她會抱着毛巾和飲料跑到自己面前，開心地笑着：“學長剛纔那個遠投好厲害，神準！”
他跟夏櫻之間，不應該是這種保持距離的美好暗戀。
他們明明都彼此坦白了心意，他們約定，只要夏櫻能考上莫關所在的高中，他們就要永遠在一起，從高中到大學、到工作、到某個城市構築屬於自己的家。
莫關所曾經的未來，在夏櫻忘了他的那一刻，徹底粉碎，那些曾經構想過的美好卻成了碎片，一片片扎進心裡，很疼很疼。
在別人眼裡，莫關是成績優秀、體育全能、待人溫和有禮的完美男神，他找不到一個表現最真實自我的地方，直到夏櫻的出現。
對夏櫻來說，他只是大學時代暗戀過的陌生學長，並沒有打算深入瞭解的陌生人；對莫關來說，夏櫻是他最喜歡的人，是帶給他最多鮮活記憶和情感的人，是最瞭解他的人。
所以，即使夏櫻忘了他，即使他只是她曾經暗戀的學長，即使只能獨自帶着紮在心口的碎片懷念過去，即使要爲了她付出生命，他都願意。
他的生命意義，不是爲了父母而學習，不是爲了成爲大家眼中的優秀科研者，更不是爲了幫遊沐或柯飛破案。
他一直在尋找活着的意義，自己生命的意義——
此時此刻，那個滿臉兇狠的男人罵着“混蛋，是你自找的”，把尖銳鋒利的刀尖刺入莫關的身體，他覺得扎滿了記憶碎片的心反而沒那麼疼痛，反倒有一種解脫的舒暢。
他殺了人，就算打着正義的旗號，就算想說服自己“不殺他就會有無辜的受害者出現”。可事實擺在眼前，他利用患者的信任，對那個男人用了違禁藥品，奪走那個男人的生命。
這個世界上，會說“我原諒你，我想幫你”的人，只有遊沐，而遊沐已經死了。
如果夏櫻知道他以醫生的身份，給自己的患者投下致命的毒藥，奪走患者的生命，她會
露出恐懼的表情，會遠遠逃離吧。
他不想讓夏櫻知道這個醜陋的事實，不想讓夏櫻回憶起那些已經變成碎片的記憶，那樣反而會給她帶來負擔和悲傷。
所以，就這樣死掉，爲保護夏櫻而死掉，不是最完美的懲罰嗎？
男人罵咧咧地重新套上黑色雨衣帽子，黑皮鞋使勁踩在積水上——水花飛濺起來，模糊了莫關的視線。
他慢慢閉上眼睛，只能聽到鞋踩着雨水而來的聲音。
“莫關學長！怎麼辦？”
“當然是報警和叫救護車。”
熟悉的聲音和記憶中印象深刻的聲音，一起傳入耳中，將莫關的思緒從那個冰冷的地方拉扯回來。
“我看到那張臉了，是——”
莫關撐開眼皮，怕自己一死就徹底斷了線索，誰知道夏櫻在剛纔那種極其危急的狀況下能否記得黑雨衣男人的面容？
高零卻不讓他把話說完，冷冷打斷道：“先別說話了，你受了傷，說話會引起大出血。”
他說着就自作主張地把莫關的傷口按住，莫關傷口溢出來的血液，瞬間刺激着高零全身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胞、每一處神經。
“太亂來了，這樣子碰觸我的血液，你會被吞噬的。”莫關無力地舉起手，碰觸不到高零，垂落下去，又被高零緊緊拉住。
“呵，你也不差，都警告你不要說話，會引起大出血，還說。”
夏櫻無助地看看高零又看看莫關，腦海裡一片混亂：高零也認識莫關？什麼時候認識的？怎麼認識的？爲什麼會認識？莫關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大雨驟停，世界卻陷入了另一片騷亂和喧雜。
人聲、汽車鳴笛聲、警車聲、救護車聲，還有柯飛越來越近的聲音。
“前輩！夏櫻，你們——”
救護車送走莫關，夏櫻本來想跟上車去，被高零阻止，擔心和恐懼全部涌上心頭來，此時正瑟瑟發抖地鑽進他懷裡，像一隻受到驚嚇的柴犬。
柯飛推開阻擋去路的看熱鬧人羣，擠到高零和夏櫻身邊的時候，高零隻說了一句“夏櫻就交給你了”，便沉沉昏睡過去。
他能支撐到現在，已屬不易。
莫關說的沒錯，他差點就被莫關洶涌襲來的血色世界吞噬了。
他的讀血能力，是從莫關那裡得到的——莫關剛纔那句話，他一下子接觸到莫關大量血液的瞬間感應，都在確認這個事實。
被捲入那個世界，剛開始，眼前又是一片蒼白空寂的記憶世界，和當時碰觸到孫揚明綁架少女現場遺留血跡的第一觀感一樣。
高零被吸附過去，他碰觸到了那面冰冷的慘白。
光滑、冰涼、彷彿使勁一推，眼前的界面就會破碎。
那片空白世界，原來是一面鏡子。
因爲自己得到的讀血能力，是從莫關身上繼承，莫關是他的鏡子，他也是莫關的鏡子，他們的能力反而變成了一面白亮的鏡子，將他們兩人各自的記憶擋在兩邊。
大量鮮血從莫關身體裡流出來，大面積渲染開來，那面白亮的鏡子被染成紅色，又被血液的力量衝破，“砰”地碎成漫天的記憶碎片。
高零行走於莫關的記憶碎片中，碎片環繞着他，不斷飛向他，他躲閃不及，那些碎片狠狠劃破他的肌膚，將莫關的記憶強行滲入。
莫關接受的血液藥物試驗，穿上白色醫生大褂卻做了私下行使正義的傻事，遊沐的笑容閃現而過，遊沐的聲音說着“我們來做一個交易吧”“這件事必須
瞞着我的搭檔”，莫關接近韓立元，莫關把鮮血輸給自己，莫關陷入一片漆黑無望中。
遊沐死後，莫關所處的世界是黑暗的，自己第一次觸碰莫關的血液看到素白世界，是鏡子反射了自己的記憶世界。那一刻，自己看到的空白蒼白，是屬於自己的。
高零怕身上沾染的血液清洗掉後，莫關的記憶就會消失，那些還沒拼湊起來的碎片無法述說完整的真相。
他拼盡全力去收集莫關記憶世界的碎片，想用收起更多的記憶碎片，這件事幾乎耗盡了他最後的心神。
高零發現，自己對夏櫻的不放心，竟然會是那麼強大的支撐力。
夏櫻只能依靠自己，假如自己也倒下去，她很可能會崩潰。
不，自己真正擔心的事情，大概是自己沒有緊緊將夏櫻擁在懷裡，她就會追隨莫關去醫院。
高零看到了莫關記憶世界中的碎片，那些散發最美麗光彩的碎片，閃閃發光的碎片，全部記錄着夏櫻的笑容和聲音。
十五歲的夏櫻，二十歲的夏櫻，二十五歲的夏櫻，統統以大量被抓拍的照片形式停留在莫關的記憶中。
對莫關來說，夏櫻並不是單純的暗戀者，不是從未說過話的學妹。
對莫關來說，夏櫻是他能夠爲之付出生命的重要存在。
高零把夏櫻託付給柯飛，便昏睡過去。
把昏睡的不省人事的高零和嚇得手腳發軟、全身乏力的夏櫻拖回偵探事務所，柯飛也渾身無力癱倒在沙發上。
看到夏櫻換洗完畢，穿着高零的運動服、衣袖和褲管厚厚地捲了幾層走出來，才坐直身問道：“冷靜下來了嗎？我跟同事說了，你和前輩的口供交給我，最好你們能協助我做一份犯人的肖像圖。”
夏櫻遲疑了一下，才稍微點點頭，開口問的是：“BOSS，高零呢？”
柯飛指了指偵探事務所裡間：“我把他丟在牀上，脫光換好睡衣了。看起來還要睡一陣子，嗜睡症偏偏在這種時候發作，不愧是一點不會察言觀色的前輩。”
夏櫻沒有笑，換成以前，自己這樣吐槽高零，她早就幸災樂禍地笑了。
“莫關學長呢？”夏櫻來不及鬆口氣，又緊張地繼續追問。
“我給醫院的同事打過電話，度過危險期了，還沒醒過來。”
一聽莫關還沒醒來，他身上的刀口和不斷流出的鮮血，又一次浮現於夏櫻眼前，她迅速低下頭：“都怪我。”
柯飛久久望着低垂着頭、自責的夏櫻，突然回想起第一次來面試時坐在自己對面的夏櫻，不自覺地伸手去撫摸她溼潤的長髮。
“不是你的錯，你什麼錯事也沒有做。”
夏櫻難過地使勁搖頭：“你不知道，那個男人，那個犯人，是衝着我來，爲什麼——”
“大概是想讓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想讓十年前明希醫院禁藥事件曝光更多罪行。畢竟，你是當時接受禁藥的倖存者，是最好的罪證？”柯飛聲音裡帶着試探。
夏櫻擡起無辜的大眼睛，當中有許多複雜的情愫，柯飛只能對她苦澀一笑。
突然有點明白“假設人生如初見多美好”的意義，確實如此。
他只是一味沒心沒肺地塞給來面試的女人食物，看對方認真而努力地吃，盡情享受投喂的樂趣。
而她只是一心誤會那是奇葩的面試，努力拼命地想要掃乾淨所有碗盤。
偶然初遇的兩人，沒有懷疑沒有了解沒有秘密沒有深究，那時候是人和人之間最單純的時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