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車伕又送上來一大鍋熱騰騰的醃肉湯和米飯。賀齊舟遠遠看見車伕們吃的仍然是中午的幹饢,晚上只是多了些清湯,因爲賀齊舟看得很清楚,從這個鍋裡倒出半鍋湯後,就端上來了,煮湯的肉都還在鍋裡。
朱貴可能是看出賀齊舟在想些什麼,嘆道:“不是我們壓他們的伙食,他們接下這活的銀子就那麼多,還要負責我們的飲食,所以我們人來得越少,他們還能多賺點,你別以爲他們心裡會有想法,能喝到肉湯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挺開心的事了。”1
賀齊舟道:“我知道,這裡確實比中原和江南苦多了。”
“可有些人快活着呢!”一個騎兵嘴角撇了撇篝火那裡。賀齊舟轉頭看去,倉兵的飯菜也送上來了,有肉湯、烤肉、居然還有蔬菜,他們十幾人盤坐在火堆的南面;
鏢師那裡則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伙食,一側是那個青年,坐在一把木摺椅上,身前還有個小桌子,已經擺下了好幾個菜餚,身邊四人坐在馬紮上,大盤子裡有飯有菜,坡頂上有兩人在放哨,應該也是這個青年的隨從,另外還有一人是這青年的廚師,好像還在坡下忙活。
賀齊舟總算近距離看清了那個青年,中等偏矮的個頭,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穿着倒是普通的灰色長袍,相對於周圍之人,長得還算白晰,眼睛比賀齊舟也大不了多少,看上法平淡和氣的樣子,只是目光總感覺有些色迷迷地。
順着他斜視的目光,賀齊舟發現篝火北邊另一側的六人中有一個女子上身着緊身墨綠色馬裝,下身是便於上下馬的褶裙,原先在路上也見遠遠見過,現在除去面上紗巾後,露出標緻的臉龐,裸露在外皮膚微微呈淡褐色,應是在外經常奔走給曬的,濃眉下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整個人看上去英姿颯颯,此時正坐在長板凳上嘩嘩嘩地扒拉着碗裡的湯飯。
長凳的另一頭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鏢師,一看樣子便知是這趟鏢的鏢頭,愁眉苦臉端着個碗,兩人中間還放着兩盤不知道什麼肉。
朱貴說看見是那個貴人讓手下送去的。另外還有三個鏢師在不緊不慢地吃飯,最特別的是有個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揹着篝火蹲在地上,在遠離人羣幾尺外地上方吃飯。
賀齊舟在路上曾經特意留意了一下此人,因爲她是整個車隊裡唯一的女馬伕,除了身材高點之外,着裝和一路上見到的貧苦女孩沒啥兩樣,但那人既沒有隨馬伕去下面吃飯,也不像其他鏢師大大方方地坐下來,反而孤僻地躲在角落,也不知什麼緣故。
賀齊舟在打量着篝火邊的衆人,那邊也有人看向這個轉過頭來的青年,特別是那個女鏢師,像是發現了寶一樣,盯了賀齊舟一會,還叫來了背身在角落的女馬伕一起往這裡看。
那女馬伕回身後又圍起了面紗,看過來後好像也有點吃驚的樣子。
賀齊舟在路上一直沒照過鏡子,這一路的奔波,讓他瘦了些許,身高又稍稍見長,臉上稍顯稚嫩的孩兒肥不知不覺消失了,面部漸漸棱角分明起來,加上天生的白淨,比半年前更是俊朗了不少。
這邊的西北漢子,白的都是些官宦子弟,沒多少不是胖的,而其他人大多黑瘦,像賀齊舟這樣的還真不多見。賀齊舟倒也有點習慣了這種目光,只當是別人好奇他這個外來之人。那個穿灰袍的青年邊上有人也看向賀齊舟,那人起身走到百戶柴閏身邊,嘀咕了兩句後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朱貴!”柴閏突然大聲叫道,倒像是把兩個女子嚇了一跳。
“在!”還在喝湯的朱貴嚇了一跳,含混不清地馬上應了一聲,一口湯都漏到了軍袍下襬上。
“叫你的人都過來!”
“是!”朱貴急忙起身,暗地裡咒了一句:“狗東西!”
賀齊舟也只能跟着他們快步走到柴閏那裡,學着朱貴他們的樣子,先站直了,再拱手行禮,只是比前面三人都慢了一拍,而且因爲怕行禮慢了,那一拱手顯得有些倉促,沒想到柴閏卻勃然大怒,站起身來對着朱貴大喝道:“朱貴,你怎麼帶的兵?連個軍禮都不會?”
朱貴慌忙答道:“大人息怒,這位周兄弟不是卑職的屬下,是親衛營樑什長親自介紹來的,才當了一天的兵,如有禮數不周的地方,還望百戶大人息怒!”
“什麼親衛營?”柴閏問道,口氣已經完全沒有了剛纔的氣焰。
“回大人,是韓總兵的親衛營。”
“嗯——那你以後好好帶他。”柴閏的語氣完全軟了下來,別說是什長,就算親衛營的士兵也能在他們糧倉裡橫着走,他哪裡敢得罪韓衝的人?
“朱貴,你也看見了,這車隊大多數都是你押的乾草,那幫車伕也不會真的上心,值夜的事就交給你了,哦,你可別欺負新來的!”
“是。”朱貴只能答應下來,一轉身又嘀咕一句:“狗 娘養的!”
柴閏依稀聽到些什麼,叫道:“別走,別走,你剛纔說什麼了?”
“大人,他剛纔對我們說‘軍糧也要看!’”賀齊舟見朱貴因爲沒控制好音量,已經嚇得發抖,急忙轉頭代他回答。
“我怎麼好像聽到是四個字。”
“可能是朱大哥講太快了。反正我們會留意整個車隊的!”賀齊舟道。
“走吧,朱貴,現在就可以巡起來了,出什麼差池我唯你是問。”
“是是是,你個狗東西!”朱貴這次完美地控制了後面五個字的發音,只讓身邊的賀齊舟等人聽到。
正當四人長吁一口氣準備離開時,那名富貴青年忽然開口道:“這位姓周的兄弟,看你好像不是本地人,這麼年輕就出來當兵也挺不容易的,有沒有興趣喝兩盅,也好在夜裡御禦寒。”
“我不太會飲酒,晚上還要值夜,謝謝公子美意了。”賀齊舟說這句話時臉上微微發燙,不過還是想要快些離開。
“魏辰良,幹嘛辦難人家一個新兵!”女鏢師忽然爲賀齊舟打起不平來。
賀齊舟心中暗暗叫苦,還不是因爲被你看了兩眼嗎?好了,現在肯定是走不開了,反正也有些饞了,喝兩杯暖暖身子也不錯。
“馮姑娘,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家魏公子體恤我們這些當兵的,哪裡爲難人家了?”柴閏道:“來,你叫周什麼來着,還不謝過人家魏公子好意。”
女鏢師同座的中年男子亦道:“丫頭,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呢?”
女鏢師看樣子是個火爆脾氣,道:“兩碗肉你還沒吃呢,別浪費了!”說完騰地起身回自己的帳篷去了,長凳一下子失去平衡,好在那中年鏢師下盤功夫可以,一個深蹲穩住身形,纔沒狼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只是兩碗肉才全都給打翻在地。
蒙着面紗的女馬伕,也急忙提着寬大的布裙,快速隨馮姓鏢師而去。
賀齊舟無辜地在女鏢師原來的位置坐下。朱貴回到帳篷後也只能暗中保佑那可憐的小白臉了,眼不見心不煩,還是自己先去下面車馬那裡晃一個時辰吧。
柴閏暗暗偷笑,如果魏公子親自出手,那別說是一個親衛營什長了,就算是韓衝自己的親兒子,也只能吃下這啞巴虧。
軍中出任務不可飲酒,鏢師走鏢不可飲酒,這是鐵打的規矩,但顯然那位貴人卻帶了不少酒,很快有人從車上搬來幾罐酒來,看陶罐的精緻外形,賀齊舟就知道這酒肯定是好東西,一路上就沒安下心來好好吃喝過一頓,今天也算是犒勞一下自己吧,當然,裝還是要裝一下的。
第一口酒足足喝下了半碗,才故意將其中一小半噴向對面的柴百戶,酒是甘醇的烈酒,酒液噴入篝火後猛地躥起半丈高的火苗,離得最近的柴閏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上去。引來衆人一陣鬨笑,柴閏也乾笑兩聲,反正就當是在嘲笑那個不會飲酒的新兵吧。
賀齊舟有些後悔噴太多了,卻故意起身道:“在下實不是不會喝酒,公子就別浪費了。”
魏公子淡然道:“我看小哥長得眉清目秀,也算是有些眼緣,怎麼就這麼不給面子?”
“那,那公子您也喝兩口呀,光我一個人喝,那怎麼好意思?”賀齊舟好像舌頭都有點打結了。
“好啊!替這位周……”
“我叫周奇”
“替我和這位周奇兄弟各滿上一碗,周兄弟,這次可別再往外噴了!”魏辰良道。
“好!幹!”賀齊舟學着不會喝酒之人假裝豪爽的樣子,舉杯對着魏公子道。
“幹!”魏辰良可是酒桌上的好手,這樣的烈酒,就算喝個五六碗也不再話下,接着等那個小白臉出醜就是了。
賀齊舟這次可不願再浪費了,慢慢地喝完一碗三兩左右的醇釀,心裡暗叫一聲好酒,心中也在盤算着,此人姓魏,八成和甘州總兵魏博衍有關,就是不知親到什麼程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