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鎮就在官道邊上,屋舍衆多,看上去頗爲繁華,待三人經過時,燈火通明的小鎮上不時有暄鬧聲傳出,好像正在發生什麼事情。進入鎮上,沿主街走出幾步就是一個客棧,賀齊舟不願關心鎮上發生了何事,直接去客棧投宿。照例呈上土堂的魚符,向掌櫃要一間上房。
掌櫃是個五十餘歲的老者,寬敞的客棧裡僅有其一人。仔細看過魚符後,老者有些激動,叫三人稍候,然後一溜煙向鎮中方向跑去,半㫾後帶着一名衣着富貴的中年人過來,與那名中年人同行的還有兩名護衛和兩個客棧夥計。2
中年人看到賀齊舟後匆匆作了個揖,開口便道:“三位大人,小鎮剛剛發生了命案,還請大人替小民作主。”1
“我們並非本地官員,只是趕路經過此處,你不能向郡城報案嗎?”賀齊舟可不想多惹麻煩。
“這個——天色已晚,事出又突然,去郡城可能來不及了,小人名叫區鵬,是本鎮人士,略有薄財,這個客棧亦是本人名下產業,人命關天,還望大人替我主持公道啊!”區鵬抱拳作揖,然後自袖中取出兩錠大銀,足有百兩之重,想往賀齊舟手裡塞。
賀齊舟推開區鵬之手,與許暮對視一眼後,發現對方也動了好事之心,便道:“你先說說怎麼回事吧。”
區鵬大喜,道:“快,快,上茶,三位大人,請坐,請坐,在下這就將事情經過說一遍。”
“快說吧,我們明日一早就要走的。”賀齊舟不耐煩地說道。
“是,是。”區鵬說起了案情經過:“我家八百畝麥田已經成熟,官府催繳軍糧催得很緊,後天就要繳足。因家裡收麥的人手不足,只得高價向本鎮大戶孔家僱傭勞力,一共向他家借了六人,今日晚間,我的護院偶然發現那六人中有人偷我的麥穗,在他們住宿的柴房裡足足發現了百餘斤。
我一怒之下叫護院審了一下,六人中有一人承認手腳不乾淨,被我教訓了一頓,沒想到回柴房後那傢伙想不通,撞柱自盡了。
孔家得知此事後,立即尋上門來,要我賠他家千兩銀子,否則就報官。正好有兩個青龍寺木堂的人住在他家開的客棧裡,被他拉來助威。那兩人定是收了他的好處,說如果報官的話,我打死了別人家的奴僕,按律除了賠錢還得受杖刑和流配。
但那人確實是自盡的,木堂的人肯定沒你們土堂懂律法,你們若是斷下案來,也沒人敢說什麼不是,所以請三位大人一定要替在下主持公道啊!如果合理解決此事,在下一定另有重酬!”
賀齊舟越聽越氣,道:“出了人命私底下談好價錢就可以了?不用向死者家屬交待什麼嗎?”
區鵬一楞,馬上道:“那些都是南齊降過來的奴隸,孔家有子嗣在軍中,上次大捷又分得幾個奴隸,他家就是靠軍中有人才在鎮裡作威作福……”
賀齊舟心中一酸,看向赫連長吉問道:“照周朝律法,此事該如何處理?”
赫連長吉連忙殷勤地答道:“若是打殺了自家的奴隸,無罪;若是殺了別人家的奴隸,相當於毀人財物,一,要賠,二,畢竟牽涉人命,要視情況加刑,木堂的人說得沒錯。”
“那就由得他們私下解決?”賀齊舟問道。
“不過是奴隸而已,民不舉,官不究,只要孔家同意了,事情也就過去了。”赫連長吉口氣輕鬆地說道。
“可,可他是自盡的呀。”區鵬急忙叫道。
“在誰家自盡的?因何而自盡啊?”赫連長吉反問。
“這,這——一個這麼瘦弱的奴隸,最多就值三百兩……”區鵬叫屈道。
“帶我去看看!”賀齊舟壓住火氣說道,這裡沒人在意那名死去的奴隸,所計較的全是銀子。
“好、好,大人,您要不先收下……”區鵬又想遞上銀子。
“辦成了會向你收錢的!帶路。”賀齊舟冷冷說道。
區家大宅離客棧也就百來步,院外站着上百名圍觀的村民。區鵬驅散大門口圍着的人,挺直了腰板帶着三個“後臺”進入自家大院,大聲嚷道:“孔老頭,土堂的老爺來了,讓他們來評評理!”
孔老頭姓孔名得財,長得又高又胖,聽區鵬這麼一叫,臉色一變,道:“別瞎吹,你什麼時候認識土堂的人了?”
賀齊舟進院掃視了一下,院子的中心躺着一具瘦弱的屍體,另有數十人分站屍體兩邊,一看就知是孔家和區家的人,而角落裡還蹲着五個男子,身上穿的是同屍體一樣的無袖短褂。
“無關人等都退出這個院子!區鵬,去搬兩個凳子過來。”賀齊舟叫了一句。
“快快,去搬兩把椅子過來。孔得財,聽到沒有,快讓你的手下都滾出去!”區鵬道。
“除了動手打過人的之外,你家裡其他人也都出去,這麼多人怎麼審案?”賀齊舟皺眉說道。
“是,是,阿大、阿二,你們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區鵬叫道。
賀齊舟見孔家的人也相繼走出院子,孔得財身邊只剩下兩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便問道:“他們是何人,爲何還站在此處?”
“我們是木堂的,孔老爺邀請我們理清案情。”其中一人神情有些倨傲地答道。
“叫什麼名字?木堂的都是學子,有什麼資格審案?”賀齊舟面露不快。
“在下廉文,這是我弟弟廉武,我們是安州木堂推舉的選生,進京秋試,路過此地,這是我二人的腰牌,還請三位大人出示一下官憑。”廉文說罷取出一塊木牌再拿了兄弟的腰牌,走近兩步,遞至賀齊舟面前。
賀齊舟接過木牌,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還回去時再將腰間的土堂魚符取下,在廉文面前晃了一下,道:“他們是我的屬下,那你們就聽着吧。”
“還未請教百戶大人貴姓。”謙文一眼就看出了賀齊舟手上的百戶官憑,語氣中似乎還有些不屑。
“免貴姓周。”
廉文退至孔得財身邊。兩把考究的木椅搬至院中,賀齊舟招呼許暮面南坐下,赫連長吉則自覺地站在二人身後。
“木堂選生很牛嗎?什麼叫秋試?”賀齊舟低聲問赫連長吉。
赫連長吉低聲答道:“和武備館貢生比當然不值一提了,但和土堂百戶比,呵呵,自是精貴得多,一州最多也就幾個名額。秋試之後,他們就要入仕了,最最不濟的,也是從百戶起步,而且升遷的速度會比別人快得多。”
“怪不得這麼傲氣!”許暮嘀咕了一句。
“你就是孔得財吧?說說事情經過。”賀齊舟問起那名一身是肉的財主。
孔得財見對方不過是個百戶,並不怎麼放在眼裡,指了指地上的死屍,高聲道:“區鵬向我借了六個人,說好幫他幹十天活,後天還人,沒想到他逼死了我的奴隸,請大人主持公道。”
“他手腳不乾淨,事情敗露,羞憤自盡,管我屁事啊?這樣的人,我連僱他的銀子都可以不出!”區鵬叫道。
“我讓你開口了嗎?”賀齊舟瞥向另一側的區鵬,訓道。
孔得財更加得意地說道:“你如果不餓着他們、不拼命逼他們幹活,他們會偷你東西?”
賀齊舟扳起那張人見人厭的臉,對着孔得財道:“十天的租金怎麼算的?還有多少未付?那一千兩的償銀你是如何算出來的?”
孔得財道:“每人一天一兩五錢銀子,六人十天一共是九十兩,我先收了一半的定銀,說好剩下的後天補足。至於這一千兩如何算出,像現在的行情,這樣一個奴隸得值五百兩,他匹鵬有罪在身,如果相要擺平官司,至少得出兩千兩,我叫他加倍賠償還算是客氣的。”
“放你孃的屁!就這身板,二百兩有人要,老子跟你的姓!大人……”區鵬急叫道。1
“住口,讓你說話了嗎?沒聽懂我剛纔說的?”賀齊舟氣道。
“對,對不起。”區鵬急忙收口。
“你一天讓他們幹多長時間的活?”賀齊舟轉而向區鵬發問。
“七至八個時辰,日頭最旺的時候還會讓他們休息半個時辰左右。”區鵬道。
“也就是說只要天亮着就得幹活?”賀齊舟問道。
“大人,這麼貴的租金,你們官府又催得急,當然得抓緊時間幹活了。”區鵬道。1
“那有沒有給他們吃飽?”賀齊舟問道。
“那是自然,一天兩頓,頓頓有肉……”區鵬道。
賀齊舟起身走向角落裡的那幾名奴隸,道:“他說的有問題嗎?比你們在孔家吃得怎麼樣?說實話。”2
五名奴隸都很瘦,有兩名稍顯高大,另三人都和地上的死屍沒多大區別,其中一名膽大點的說道:“我們每天干活的時間不會少於七個半時辰,手腳慢點還會被他的護院毆打,至於吃的,那些雞骨、肉末都是他家吃剩下的,飯是黃米糙糧,除了量稍多一些和孔家沒什麼兩樣。”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