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等候在水橋對岸, 吃了晚膳司慕揚要回宮去,硬拉着辛楚出來遊賞王都夜景。暮春的薔薇花牆從護城橋對岸綿延開來,辛楚湊過去嗅一嗅, 甚是喜愛這婀娜芬芳的小東西。
“陪我出來走走是有好處罷。”
慕揚貪戀她臉上難得露出的笑容, 走過去採下一朵來拈在指間:“今夜當真不隨我回去?你喜歡的話我會命人將你的寢宮每一處都裝點上花花草草, 也可以開墾塊園子給你去種些草藥, 如何?”
辛楚不答他的話:“我難得與兩個姐妹團圓, 今夜請你也讓芸桑留下,我們三人想在客棧敘舊。”
“那好,我讓老闆給你們準備點姑娘家喝的清酒, 再弄些瓜子蜜餞什麼的,你們就好好玩。不過過了今晚, 我希望你能聽話的入宮來, 好麼?”
他難得溫柔的同她商議這件事, 辛楚喟嘆一聲,既不應允也不拒絕。
慕揚上前將那朵採擷下來的薔薇花別在她的發間:“我就說過, 你將頭髮散下來很美,以後不許再穿成礙眼的男子裝扮,等待嘉禮結束,我會慢慢命人教你宮內禮儀。如若你實在學習不來,那我會乾脆廢除那些個勞什子, 自由自在些就好。”
“不要做些招人非議之事……”辛楚擡手觸觸那發上的薔薇:“你既爲新君, 還是不要太過與禮法衝突, 多少官員與百姓都在看着你。”她小心翼翼說道:“所以, 還是不要娶我爲好。”
“你何時才能不拒絕我?”
冷凜的眸光映在她臉龐:“有我在, 誰敢在乎你的身世?我已經告訴過你,試着留在我身邊, 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孤獨的生活。”
“慕……慕揚,”她彎脣喚他:“爲什麼你會喜歡我?我有過孩子,還是一個隨時可能會死的女人,爲什麼你偏偏愛我呢?或許芸桑,蝶桑,任何一個都會比我好,世上還有很多很多比我好的……”
“世上所有女子全比你好,我就是單單看上你。”因她念了自己的名字而欣喜:“不要問我爲什麼愛你,因爲我自己也不知道,愛說來就來了,措手不及,我阻止不了。”
辛楚默默望着他,眼中噙着淚光,映出百萬花蕊。
“或許你不會知道……”慕揚側過身去望望對岸:“如果我告訴你,曾經的你就站在那裡,手中牽着我最珍愛的白鵝,瞪着大大的眼睛氣呼呼地質問我驚擾了它們。小白小雙是我娘臨死之前留給我的,世間能與它們親近的人只有你與我。我娘被我那大哥生生氣死,吐出的鮮血染在它們身上。直到看見你牽着它們的那一瞬,我才知道,它們其實是白色的,很純淨的白色。”
“白鵝……”辛楚驚訝的看他:“你給我的佩環上也有白鵝。”
“以後不許再摘下來了。”他笑着自懷中摸出那佩環,彎下腰去系在她腰間。“能讓小白小雙喜愛的女子,也一定可以被翼國百姓擁戴。我孃親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孃親,她訓導出的白鵝,一定會爲我找來最好的女人。”
棧橋的另一處盡頭,芸桑的眼眸充盈着淚水。她靜靜望着對岸成雙的人影,手指揪緊身上的藍裙。
漂亮有何用,醫術超羣有何用,留下來有何用,還不是早已經有人住在他心裡,一生都無可替代。她旋身輕輕挪開腳步,聞久了薔薇花香竟然也會讓人想哭,今夜的心怕是傷得體無完膚了。
穿過一處僻靜的衚衕,遙遙見着候月客棧的招牌,芸桑止住步子,回身拭拭淚,露出笑容來才轉身向前走。
一道黑影突然從高牆上栽下,生生落在芸桑面前。芸桑一驚,險些嚇得叫出聲來,藉着對面的火光,見着地上的黑影居然是個男人!
她按住自己心口,輕輕再往前挪了一步,隱約見着有汩汩水流自他肩上流出。學醫的本性讓她沒有跑開,而是慢慢蹲下身,伸出一指探了一點那水漬往鼻下一嗅,血!是血!這個男人正在不停地流血,定是受了很重的傷。
“喂!你還好麼?”
她試着喚了他一聲,見他沒有反應,正想着喊人來幫忙就他,突然地上的男人撐着站起來,一隻手死死卡住她的喉嚨,另一隻手捂住她的嘴,顫抖地說:“不要……不要聲張!我……我不會……不會……傷你,帶我去處沒有人的地方……多謝了……”
“唔……”芸桑嚇得冷汗直冒,還是硬着頭皮點點頭。男人慢慢把鉗制她的手鬆開,力氣似乎用盡了,身子又漸漸倒下。
芸桑急忙扶住他,在黑黝的衚衕內攙着他躲開人多的地方四處躲藏。終於找到處人煙稀少的採石鋪子,芸桑將他慢慢扶着坐在一處石階上,剛想轉身離去,腰間的衣袋子就被男人扯住了:“你……你是要逃跑去報官來抓我麼?”
“不……”芸桑回頭看他,接着月光才發現他蒙着面穿着夜行衣,肩膀似乎中了箭,傷口很深,她努力擦擦額上的汗搖搖頭道:“我見這附近種着些三七,可以止血的,想採些回來給你。”
“你會看病?”男人倚在牆壁上有氣無力問道,僅憑一雙眼睛看不出他的相貌,但芸桑卻覺得無論是聲音還是那眼神都十分熟悉。
“我是個大夫,你相信我,我如果要報官也不會送你到這裡纔去。”
“你不怕我的傷好了會殺了你滅口?”
“……我怕……很怕,但是師父教導過我,行醫之人就算是身處險境,見人受傷也要盡全力去救治。”
男人捂着傷口笑着點點頭,汗水浸透了他的面紗,他擡手將臉上的布扯下,芸桑在看清他的相貌之後險些沒有暈過去!
“你……你……怎麼是你?”
男人痛苦地放開她,笑着緊閉雙眼:“不是說去找藥麼……還不快去……”
芸桑來不及多說立即邁開步子去沿路尋找三七。這男人……長得跟司慕揚竟然如此相像!她猛然回想,難不成他會是司慕揚的親哥哥,翼國原來的太子東王司靖揚麼?登基大典在即,城中每個人對東王的姓名都諱莫如深,果真是他麼?
待她顫巍巍地尋來三七,見他倚在那裡一動不動,輕輕走過去,確認他還活着,便將手中的藥草擱在一旁的石階上細細搗碎。
男人微微睜開眼睛,瞥見她蹲在一旁緊閉着脣認真的模樣,淡淡一笑:“你最好不要下毒,否則我不會放過你的。”
芸桑擡頭看了他一樣,朝着手中的搗好的藥草吐了幾口唾沫。
“你——……該死!”男人一起身,似乎又碰到了傷口。
“雖然很髒,但是現在只有這個方法。”
芸桑白他一眼,看見他手中竟然還有一把鑲刻着寶石的匕首,嚇得吞一口唾液,將藥草覆蓋在他的肩膀的傷處:“有點痛,你忍忍罷。”
頃刻,似有萬種毒蟲在啃噬他的左肩。男人緊緊攥着拳苦撐着,芸桑見他痛苦的模樣,不忍再折磨他,撕下裙襬的一條來爲他包紮好。
“三天不要碰水,最好找個醫館仔細看看,怕傷口有毒,現在只能先給你止住血。”
“你認出我的模樣,我必須殺了你,”他的刀出鞘,直指芸桑。芸桑咬着牙向後退了一步,他卻又將刀子合上:“可是你又救了我,所以這一次我不殺你……”男人扶着地面直起身子看着芸桑:“不要告訴我你叫什麼,否則我一定會取了你的性命。”
“我……可以離開了麼?”
芸桑試着看他:“我不會同別人講……”
“我看你也沒有這個膽量,他要是知道翼國還有人敢救我,一定將你碎屍萬段。”男人仰着頭笑一聲:“可惜了我那幾個兄弟……沒關係……一切都還沒有結束……若是有壺酒在,我還能敬他們一杯。喪家之犬吶……你走罷……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到我了……”
芸桑的五臟六腑都要嚇得錯位!她轉身就跑,拼了命的向前奔去。她竟然會遇見司慕揚最大的敵人,還親手救了他!萬一他的傷好了,回去傷了司慕揚怎麼辦呢?而自己真的會被碎屍萬段麼?
心中糾結着百般懊悔與後怕,她回頭一望,見他已經蜷縮在鋪面中,那把引人注目的匕首就放在一旁。她能不能過去殺了他呢?方纔已經讓他鬆懈防備,這會兒回去,一定能將他殺了!
不……自己是個大夫,怎麼能殺人呢?
芸桑進退兩難地看着他,漫天的星子灼灼閃爍。
雞啼三聲,司靖揚警覺的醒過來,見着自己還躺在昨夜的採石鋪子跟前,身上還搭了一片草蓆子。肩上的傷口奇蹟般得癒合了,他四下打量一番,卻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壯着膽子救他的女子。
他舒活了一下筋骨,從地上站起來。
突然腳下碰着個什麼,他低頭一看,一壺女兒紅靜靜擺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