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輦內,璃珞垂着頭請罪:“請爹爹責罰,女兒不是有意瞌睡……還有,今晚也未曾料到就會遇見聖上……”
都怪藥膏療效太好,敷上之後疼痛又不敢聲張,咬着手腕子就睡着了,連沈翊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看來爲父教導的你都可以心領神會,下一步就可以看你自己的了。”
“那爹爹,我可不可以不要再騎馬了……”璃珞扶着肩膀的痛處煞是有苦難言:“那馬兒與我分明是命途相剋。”
“不會,爲父再也不會打罵你逼迫你,從此以後,你就要前程似錦。”太傅看着眼前越發出落的標緻的養女,十年前將孤苦無依的她撿回來養育至今似乎一切都是值得了。“明天起爲父將應旨送你入宮去,說不準,曄國的國母之位就將指日可待。”
璃珞瞠大美眸:“入宮?國母?爹爹分明答應過珞兒,遇見了聖上之後,就可以不用再接受訓導,學六藝,學女紅,就答應幫着珞兒尋找孃親的啊。”
“那如今可是聖上選中了你,爲父又怎敢忤逆?”太傅摸摸她的腦袋:“或許你生來就擁有皇后的命數,躲也躲不掉的。爲父養育你十餘年,怎就不肯幫着爲父坐上那國丈的位子呢?”
璃珞凝着面相慈善的養父,不由得向車子的角落縮去。
爲什麼呢,爲什麼爹跟娘要那麼狠心地遺棄她。從有了記憶以來,她都好生羨慕被送走的雙生姐姐,能遠離陰冷淒涼的家,享受自由的姐姐。
九歲那年的上元燈節,孃親流着淚牽着她的手,將她帶到曄國來,告訴她,“珞兒,記得你的姓氏,記得你的名字……忘掉你的國家,忘掉你的族人……”
然後就狠心的將她丟在了人羣熙攘的街口,疾步離去,任她如何慟哭流涕的呼喊,都始終不再回頭。
十多年過去,她始終不去想那個拋棄掉她的爹孃跟氏族。甚至並不去在意,額角的月痕,背上的月痕,頸上的墜子。還有,孃親跟姐姐是否還在人世。
如若可以,她寧願與姐姐一樣出生就被送走,而不會是悽怨留下,忍受大娘跟爹爹的責罵,還有孃親無休無止的眼淚。
她的日子過得辛酸無味,自幼太傅將她當做丫鬟來看,支使她做盡苦工。年長些多虧了有一副好容顏,才被他挑中培養成才貌兼備的女子去應選秀女。爲的就是她們中間可以有人被皇上選中入住後宮,太傅府上也可以隨之雞犬升天。
可惜了她對琴棋書畫絲毫不感興趣,對男子的刀槍棍棒也不聞不問。唯一喜愛的,就是在偷閒時可以一面翻閱詩詞一面自己做些小物件來打磨時光。她記得孃親是心靈手巧的女人,總是會縫製些衣衫鞋帽來給她。這也是她唯一可以尋找到孃親的線索。
璃珞的寢房只是狹隘一小間,也沒有什麼行李需要收拾。本來,自己跟着太傅回府的那一天,也就只有脖子裡掛着的墜子和身上一身衣衫而已,現在要出府去,自然是沒什麼可帶。
府中的老嬤嬤特地來爲她梳洗打扮了一番,還換了件她從未穿過的上等繅絲染織的寶藍色衣裙。素來喜愛豎起頭髮身着樸素的璃珞,站在銅鏡前望着鏡中的翩翩佳人不禁嗟嘆,自己到底是個女子,還是適合這樣精緻的打扮。
一夜未眠,等候皇宮內的來接她的馬車,也無人打擾,彷彿她原本就是可有可無之人。璃珞站在屋前,回想着與沈翊的初相遇。
他竟然是當今的聖上,一個溫柔,讓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他的眼神是灼熱的,落在她身上的時候,並不感到害怕,威嚴,反而會讓恐慌的她多了一絲鎮靜。那雙黑湛湛的眸子落定在她的臉上,一下子就勾去了她所有的思想。整個人兒只會怯怯回望,卻暗自期待着那目光可以在她身子上久留。
將近二十年的淒冷生活,他是第一個關心她傷口的男人。
璃珞念着他的相貌,念着他的聲音,以及他那抹可以安撫她心房的笑容,期盼着他會早些派了人來接她。他會,喜歡她的吧……不然也不會接她入宮的不是麼?
一面之緣,他就看中了她麼?
揣測了幾個時辰,直到嬤嬤來責怪她穿的這樣少就站在風口。她淺淺笑一下就馬上跑回屋子裡去披上斗篷將自己裹起來。
萬一她又生病,他一定會嫌棄她身子骨不好,說不準就不喜歡她了。
她企盼着,與他的再見面。
臨近未時,接她的兩人小轎才停在府外。
沒有親人間的離別寒暄,淚眼相織,璃珞只帶上了最愛的針線,被內侍確認過身份扶上轎去。自始至終,太傅也沒有露面。在這裡十年,早已習慣看世態冷暖,她也無意留戀,只是希望下一處落腳點不會比現在難捱。
蕭瑟的秋風動起轎簾,或許她該去同另外三個姐妹道聲別。幾年下來,能陪伴她的只有她們,與她一樣處境的她們。自昨晚回府便不再見到她們的細軟,現在要先入宮了,理當與她們解釋一番。都怪自己只顧得念想沈翊,臨才那樣多的時間,都忘了去尋她們。
“這位公公,我可不可以同我的小姐妹道個別再走?”
她巴望着府中,希望她們三個會突然跑出來見她。
“佟姑娘,今日聖上忘了接您入宮一事,方纔急召奴才,親傳口諭接您速回,請恕奴才不敢滯留。”
派這樣樸素的轎子來接的女子,讓這內侍本就不覺得其身份尊貴。來了這兒一看,連個送親的人都沒有,看來皇帝只想着召她做個尋常秀女罷了。
璃珞一聽,沈翊是忘了要來接她的麼?不敢再勞煩,看着內侍的鄙夷的眼神已經心知肚明。這樣子出府,算得嫁人麼?若是嫁爲人婦,那她的確是悽慘了些。
委實覺得虧欠三位姐妹,不好意思的抿着笑:“那……可否容許我跟父親道別,我是要永待在宮中不回來了麼?”
“佟姑娘,您難道不懂得這些應當在昨晚上就處理好的麼?府上也真是的,怎麼教導您的?這樣沒規矩。”
璃珞啞口無言,縱然太傅對她們再嚴厲無情,她也不希望被一個宦臣隨意說道。
“那……有勞您了!”
委屈歸委屈,既然太傅已經準了轎子進府,想必早就盼着她入宮去爲自己攀權奪貴,也絲毫沒有什麼憐惜之情,那自己又何必裝作有情有義之人。
轎程的顛簸讓滴水未進的璃珞只覺的腹中一陣空頓,隱隱作嘔。轎伕又似故意折磨她,專挑揀凹凸不平的路。
直到那位內侍官掀開簾子喚她出來,瞌睡的璃珞才意識到落了轎,急忙整理從昨晚穿好後就不敢換下來的衣裙提步出轎。
“請姑娘先進去歇着,稍晚些聽候傳喚。”
內侍交待了句就指揮着轎伕離去。
偏小的殿門甚至沒有個規矩的殿牌,四下也沒有宮娥內侍爲她引路。璃珞獨自站在門外,自己瞧着,才從滿布蜘蛛網格的殘垣上分辨出三個字:“儲秀宮”
“本朝很久不納妃嬪了麼?”
她喃喃獨語,從孃親帶她離開南國,踏上曄國國土的那一刻起,就可以在街頭巷尾隨處聽聞到宮中的奪嫡秘史。
這樣複雜的宮廷,又有誰家的女子甘願嫁進來呢?無他,怕也只有一心想要飛黃騰達的太傅罷。
所幸殿中的小閣內還有爲她準備的點心與洗臉水,不然只怕見着沈翊時她也早就餓丟魂兒了。
十年努力爲的今昔,太傅此刻一定很欣慰吧。
璃珞咬着糕點,味道的確上好。
沈翊早已成年,遲遲未立妃後,那自己真的會是他傾慕的第一位女子麼?不由得,想去犒勞下昨夜的那匹馬兒。
左相的壽宴都要被太傅教導在後苑習馬術,現在倒是想再回去騎一回。咬着糕點,璃珞不停地癡笑。就當是爲了其他三位姐妹多吃點好了!她乾脆將一盤子糕點抱在懷中大快朵頤,宿夜未食,又是一路勞頓,早已餓得發昏,哪裡還顧得上一身好衣裳。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盤子桂花糕下肚,徒留個空空的盤盞。璃珞摸一微凸的小腹,多少日子,她沒有吃過這樣飽了。
不雅得打了個飽嗝,回眸一瞧,竟然不知何時站在門外的一位俏麗的美仙子正掩着笑看她。璃珞匆匆忙忙站起來丟了盤子拎着裙角過去行禮:“這……這是位神仙娘娘吧!民女叩見娘娘了!”
璃素難得笑得這樣會心,今晨臨去上朝時沈翊吩咐她來此接待位姑娘入宮時還有些神傷,不想是這樣一個容貌可愛的小丫頭,頓時讓她除卻烏雲。不,其實,她的年紀與自己相仿,並不是個小丫頭。或許多年的零落之路抹殺了自己的芳華,才叫自己與她看起來年紀差的多些。
“姑娘多禮了,奴婢不是什麼仙子娘娘,奴婢只是聖上身邊的婢女而已。”
“哦?”璃珞看見眼前巧笑倩兮的翩翩美佳人,“娘娘您生得這樣美,聖上怎麼會捨得叫你當個婢女呢?莫要誆騙民女。”
璃素看着眼前純真的女孩,整整一天爲了沈翊第一次決心接一名女子入宮而鬱鬱寡歡的心境早已全然被她融化掉了。這女子身上透着一股莫名的親近感,讓她忍不住想去拉着她的手。
還有那相貌,都讓璃素覺得異常熟悉。或許前世就與她相熟相親,又或許她們本就是一家的胞姐妹。就是讓她看了心中歡喜,似一位許久不見的故人:“姑娘的名字是……”
巧合的,璃珞見了這位貌美的侍女也是滿心的喜愛,那親切的感覺彷彿孃親一般:“璃珞,爹爹族姓佟,佟璃珞,不知您的是?”
佟璃珞?!
璃素瞬間呆滯,驚訝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她說,她叫,佟璃珞麼?璃珞……璃素……
“您還好麼?”璃珞見着眼前的美人姐姐突然臉色難看至極,還以爲是自己驚嚇到了她:“民女失禮了,不應當這樣唐突相問,您莫要怪罪,民女初初進宮,不懂禮數的。”
“不……”璃素艱難的開口,望着璃珞的眸子,眼中的淚水與笑容一齊綻放:“不……我怎麼會怪罪你……我是見着妹妹……見着姑娘你太開心了。”
“真的麼?”璃珞也隨即冰封解印,笑道:“我還道您怨我呢,那,您可以告訴我您的姓名麼?其實,這一見到您,我就覺得很親切,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了。您剛剛喊我‘妹妹’麼?我也可以喚您爲姐姐麼?”
分明看見了她頸子上的紫色絲繩。
如若要喚我聲“姐姐”,珞兒,會不會太遲了些?璃素忍着淚,想去摸摸她的笑靨,又覺得唐突,戛然而止,折返回來拭拭眼角的淚,笑着道:“自然可以。”
一顰一笑一雙生。
沉一沉,終究是輕撫她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額角:“好妹妹,我叫……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