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花大醬熗鍋,細切成絲的萵苣,配了雞絲蛋片,撈五兩現擀出來的麪條一齊下鍋。璃珞老遠就聞見這香氣,牽着白鵝入籠,走進竈房裡,見着阿婉一手撐着腰一手拿着長木筷立在竈旁看鍋。
“阿婉……”
璃珞心一柔,走過去扶她:“都是我不好,害得你跟着我受苦。”
“娘娘你這是說的哪裡話!奴婢跟着您一千一百個樂意,奴婢是奴才命,天生就做得這些,莫要爲了咱擔憂。您今兒個做壽,怎麼能不吃頓面呢?”
“餘下的我來盛,你的傷還沒好,舊傷再添新傷,那可怎麼能行?到時候誰還來照料我呢?”
璃珞擼起袖子來,揭開蓋子,將浮起的水沫消退,取來兩隻大碗擺好準備盛面。
阿婉看着她嫺熟的樣子,不禁疑惑:“娘娘,您會做菜麼?”
“是啊……雖然手藝不佳,但還可以勉強將東西煮熟來果腹。”
多少個日夜她從校場回來,累得滿身臭汗外加遍體鱗傷,忍受着太傅的苛責,自己埋進竈房摸索着做些吃食。這些,早已習慣。
看着執意不肯讓她再動的阿婉一搖一晃的端來面與小菜,除卻孃親以外,第一次有人願意陪她過一歲生辰。
還在神遊遙想,臉頰上滾落的淚珠兒被阿婉伸手抹掉了:“娘娘,今夜無論如何,您開心一些罷,是生辰吶。往後您有什麼願景吶,故事吶,跟阿婉說道說道,不要一個人這樣往肚子裡生吞,那多難受。”
往後……不會的,不會了,再也不會有什麼願景,也再也不想去回憶她的故事。璃珞撥弄着壽麪,衝着她展顏,埋首吸一口,面香襲來,也讓她將不經意間流出的淚水包裹地密不透風。
院外突來一陣喧囂,璃珞擱下碗筷,自從搬了這冷宮來,哪裡還會有什麼人來拜訪她,此番見院中人影爍爍,便與阿婉起身迎出。
庭中左右各自排開站立六名內侍與宮娥,手中還端着些絲綢珠串。爲首的禮官向她行個禮道:“給娘娘請安,恭祝娘娘生辰吉樂,鳳體安康。傳吾皇旨意,特賜鯉魚六條,雞鴨六隻,羊腿六根,錦緞六匹,瑪瑙六串,如意佩環六對,宦臣與宮娥各六位,願娘娘平安順意。另外賜御膳房親做的壽麪兩碗,請娘娘快快謝恩接禮罷。”
“給我的?”
璃珞看着那些琳琅滿目的珍品佳餚,心中一陣竊喜,他總算是記得她的生辰,也記得給她準備壽麪。兩碗……也有姐姐的那份麼?
“娘娘,快些謝恩吶!”阿婉見她發怔,輕輕推推她,怕是因爲喜悅而說不出話來了罷。不過這下子總算這月稀宮多了人可以照料她,皇帝的心總是肉做的,見她這樣恬靜寡慾,也不會挑出她什麼錯與恨來。
“臣妾……叩謝皇恩。”璃珞緩了神,正要跪下行禮,卻見沈翊帶着隨身的侍從入了院來,臉龐分明印刻出峻厲的線條,怎麼,她又惹得他了?
沈翊走進些,那熟悉的怒意又一次襲來,空氣間存留短暫的歡喜之氣,瞬間被衝散殆盡。璃珞索性牽起一抹笑容來向他行禮道:“臣妾何德何能,能在今夜迎來聖上蒞臨。”
那開在她腮鬢的笑容太過美麗,不可方物,他逼近她,用只有兩人可以聽見的聲音輕輕說道:“你也是用這樣的笑容來誘惑翼國使節的麼?所以他們纔會向朕點名道姓的要你去做我曄國的回禮?”
她的心頭誠然被戾氣重傷,使得她不得不向後倒退幾步,卻被他的手臂搶先捉住拉近自己。旁人見了這幕,定然以爲是帝后間的恩愛,紛紛逼退。阿婉也急忙帶着新派來的宮娥們退下去熟悉這冷宮的面貌。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她貼在他的胸口,無可迴避他的厲色。
“但他們卻能對你印象深刻,朕沒有想到,朕的王后還有這樣的魅力。”他邪佞地攥緊她垂在胸前的發,事實上,誰也不會比他更瞭解她的魅力。“或許,王后是想爲兩國修好而獻身麼?朕是應當將你視爲國寶獻出去,還是該將你藏起來呢?”
他早就想擺脫她了罷!
璃珞心酸的笑道:“那麼您最終的意見呢?從臣妾代替姐姐入了這宮闈的那一刻起,臣妾的人就都是您的,即使您派了索命的鬼來,臣妾也會乖乖將魂魄雙手送上。所以您無需來問我的意見,您的心中,不是早就決定好了麼?”
“佟璃珞,你會讓朕覺得你的無畏十分可笑。”
他連名帶姓的喚她,到叫她一喜,“您對於我,總算有除卻那聲可悲的‘王后’之外,一個有點血性的稱呼。”
望着她清麗的小臉,沈翊突然放聲大笑,“好!真好!無愧爲素兒留給朕的王后!”他壓低嗓子,吐息在她耳邊:“那麼從此以後,就委屈王后你伴在朕的身邊,即使朕使出魔爪來壓制你,也要給朕笑着,你是自願的,佟璃珞,你是自願被朕折磨的。你記得了,此生此世,唯有死,朕纔會放過你!”
他用力鉗住她的臂膀,隔着單薄的衣料,生生掐出兩枚印子。
“朕是冥頑不靈,纔會想要過來看看你有沒有吃上一碗壽麪。”
他抖着眉,直視她盈着水光的眼眶,隨即不帶一陣風地離開這晦氣的院落。
他想忽視掉她顫抖的臂膀,忽視掉她就要落下的淚光,忽視掉那羣使節的話語,忽視掉他此起彼伏不安的心!
徒勞,都是徒勞。只在踏出月稀宮的一瞬,聽見那宮娥的嗓門嚷道:“娘娘莫要太高興呦,瞧瞧您哭得這梨花帶雨……”
他的心一下子就化開,堵在喉間的酸意也悉數提醒他,他一點都不想放開她,到死……到死,到死也不會放開她!更不想讓她去做什麼回禮!那男人光是提到她的神情就遐想無比,這更是讓他心中的油火升騰地更加旺盛!
多日未雨,天乾物燥。沈翊命人過午日頭最盛時,夜半日頭最弱時各在皇宮內巡查一遍,防患火情。時間一長,巡檢的侍衛也偷偷閒,遠處的幾座宮殿就草草巡望一眼交差。
翼國使節還居在皇城,每日都有人來覲見,問詢何時纔會將那百位女子編好花名冊送去。每逢此時,沈翊都恨不得將那女人的脖子掐斷掛去城牆上,看他們誰還惦記!
萬般無奈,只得挑選了一百位上乘的女子,皆打扮與璃珞穿着相似,妝容相當,送去使節下榻的客棧外。反正那時夜幕蔥蘢,他們又如何能確認哪個是璃珞。
總算將此事解決,已恰夜半,巡夜的侍衛稟報,宮城內並無險情。沈翊允,遂回寢殿去歇息。
春夏交疊的夜晚,流螢掠過,璃珞捨不得入眠,穿衣下榻想去殿外看螢火。
幼時,她的家鄉一入夏也有許許多多的螢火蟲漫天飛舞。童年唯一可以回憶起來的怕也就是拿了大娘不要的白麪袋子,打磨細薄之後讓孃親套在細竹竿子上縫成口袋去撲流螢。
在南國,月族的族規規定爲女子晚間不得晚於酉時回到村落。璃珞總是半夜偷偷從屋中溜出來,摸過竹口袋,一個人偷偷翻過寨子的院門上山去抓螢火蟲。
若是有幸沒被抓住,第二日孃親就會見着她累得癱在門邊呼呼大睡,手中還捏着那面袋子。夜間一放開,油綠翠綠的熒熒發光的小蟲就會飛出來,繞着她們旋舞。若是被發現了,那麼念在她年幼,族長不會懲處她,就由大娘賞她二十鞭子。
即便如此,她仍然在內心中保留着這唯一的樂趣。當螢火蟲飛起的時候,孃親的臉上也是有笑容的,即便那笑容總是如曇花般稍縱即逝,也是璃珞心中最幸福的時刻。
阿婉睡得深了,璃珞便躡手躡腳地翻出一塊麻布片,兩端各扎一個死扣,圈成個袋子抓在手中溜了出去。
怕引來巡夜的侍衛,她不敢提燈籠。推開月稀宮的殿門,頓時看見成羣結隊的螢火蟲滿城飛舞,叫璃珞樂得歡喜,速速關了殿門尋過去。
可惜她沒有幼時的長竹竿子,捕捉起來頗爲費力,總是看見那螢火蟲馬上就要飛進她的袋子裡了,一合上,再打開,卻什麼都沒有。或許是附近的螢火蟲被她驚嚇到了,數量變的稀疏。璃珞乾脆探着路,向她從未去過的宮闈更深處尋着。
夜裡習慣淺眠的沈翊,聽見一陣淺淺的騷動便命人掌燈起夜。
見內侍監慌慌張張的在門外同御前侍衛們嘀咕着什麼,蹙眉喚道:“何事這樣驚慌?”
內侍監聞言只能進來叩首請罪,面色慘入紙灰:“惹得聖上無眠,奴才該死!方纔巡夜的回來,說月稀宮附近走水了!”
“月稀宮走水?”沈翊霎時沒了睡意,下殿來怒視跪在地上的人:“確定是月稀宮麼?”
內侍哆哆嗦嗦地回話:“是……已經有報,說是……說是王后娘娘的寢殿裡頭……興許是巡夜的沒有察覺……竈房裡堆砌的乾柴火不知怎得就着了火!”
“那你還跪在此處作甚?!還不快去給朕救火!”
沈翊氣得將他踹至門邊,批了罩衣來就跟着火速出了門。
你若當真要死,朕也不準這麼早!你忘了麼?朕發誓要折磨你一輩子的!這樣輕易就叫你逃脫,未免太容易了,佟璃珞,朕不許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