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一處茶攤, 小哥正張羅着來往翼國歇腳的客人,爲每一桌都免收銀兩送上幾顆新下的櫻桃嚐鮮。
角落的一桌,換了翼國本土裝扮的兩人正對坐吃着茶水解渴。沈翊見着端上來一盤紅的誘人的櫻桃, 伸手推到璃珞跟前去:“朕會慢慢學着知道你的喜好, 就從這果子開始, 你可願意吃這櫻桃?”
璃珞凝着眼前的紅果, 再看一眼沈翊虔誠的眸光, 輕輕將那櫻桃又退了回去:“曾幾何時,這櫻桃我已經戒掉了……如果我恢復的無差,依稀記得貴妃娘娘很愛吃。”
沈翊一聽, 一下子又變得手足無措,小心地沒有說話。
遠方宮城內的慶賀鐘鼓聲聲擂起, 茶攤上的百姓們紛紛付了銀兩向城中趕去。璃珞心知, 一個時辰過後, 司慕揚就要繼任翼國的國君了。
幾個時辰前,在見着那彎月牙墜子與亡兒的胎髮時, 璃珞明白,她的人生遠遠比辛楚還要複雜的多。回到大殿,見着面色蒼白的司慕揚坐在椅子上毫無生氣地望着門外,就知道他一直在等自己回來。前所未有的心疼與愧疚襲來,她能做的, 只有用一根杏花針讓他好好睡一覺。今日, 他一定要平安順利的登基纔會讓她覺得心安。
“珞兒, ”沈翊見她一直望着南邊的宮城, 心中百轉千回:“你在想些什麼?……說出來你莫要嘲笑朕, 朕怕趕不上你,與你之間的距離越發遙遠, 如今,自己變得異常恐懼,想要重新與你開始,聆聽你的思想,知曉你的心事,卻擔憂你不願意開口。”
“您實在是多慮了聖上,”璃珞的尊稱讓沈翊的心又涼了下去:“重新開始。這四個字太難了。我如今逃離了他,就更不會選擇您。請您在此等候您的侍從,早些回國去罷。您的宮中,還要妻小在等,請不要再傷害任何人的心。因爲一旦傷了,即使用十顆真心去補,也會無濟於事。”
璃珞利落地將頭髮挽起,才發覺少了那根簪子無法束緊。抓空的手心讓她莫名的難過,她不能恨沈翊,不能恨自己,一切都是命定的魔障,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子,逃不開命運的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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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心在三年前,真的已經被朕割裂殆盡了麼……”
沈翊飲盡了杯中的茶:“無論如何,你依然是朕的王后,朕一天不曾休離你,你一天不準離開朕!”
“生是您的人,死也要成您的鬼麼?”璃珞毫不畏懼地笑道:“三年前我已經死了,您且去麓山尋我的鬼魂罷。”
“佟璃珞!你非要再逼着朕一回麼?”
沈翊一把拉住她的手:“你要朕如何忍受你明明活着卻對朕避而遠之,你要朕如何看着你對另一個男人投懷送抱?你穿着那身衣裳出現在酒宴的時候朕恨不得上前去撕爛它!天知道朕得知你要當他的皇后心是有多麼發狂!你可知道朕昨夜是下了多大的決心離開你?你昨夜明明給了朕希望的啊!你回來了,珞兒,你既然回來了,就給朕一個機會,好麼?不要流浪,就算要流浪……”
“你會與我一同流浪麼?”
璃珞搖搖頭,替他做出回答:“不會的,你不會的。我不會再有多餘的一個三年讓我去試探了。那座皇宮,埋葬了我姐姐,我的孩子,還有我自己。你要我用什麼樣心情再回去?對於你……死過的人究竟會剩下多少愛我不知道,所以,請讓我走罷,我不想再恨你半生。”
銅鏡前,玉簪跟佩環靜靜臥在紅綢上。慕揚戴着帝冕,輕輕站在鏡前,望着鏡中,似乎那個人還未走,正站在他身旁,爲他輕整衣冠,道一聲:“陛下,今後,臣妾都會陪在您身邊。”
只是一睜眼,所有的夢境都坍塌成塵。
芸桑立在他身後,看見妝臺上貢呈之物,兩隻手交握起來,嘆一聲,道:“時辰要到了,您的身子可有無不適,我要不要再給您把把脈?”
“昨夜,朕睡得一夜好眠。”慕揚輕輕彎下身子,拾起那枚玉簪:“她不要朕了,連她喜歡的都不要了,唯一做的,就是讓朕的身子輕鬆些。可惜,心都沒了,要一副皮囊又有何用呢?”
“陛下……”芸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其實過了今日,她也要與蝶桑回藥王谷去。“如果……怕失了顏面,我願意冒充一下楚楚,扮成皇后的模樣與您走一個過場……您可覺得妥當?”
她生怕從他口中聽出不配的話語來,比聽見拒絕她更難過。慕揚回身望了她一眼,輕輕勾脣:“你不會覺得有失名節麼?”
“不——”芸桑搖着頭:“我不在乎的!”
一陣靜默,直到施隆也換了朝服來催促,慕揚轉過身去便走,芸桑只覺得身子從頭涼到腳底,連動都動不得一步。
慕揚站在門口,忽然定下:“半盞茶時候,換好衣裳來大殿,朕等你。”
“山路顛簸不好走,你坐近些來挨着朕,身子瘦弱成那樣,肯定會跌痛,快些過來,朕不會吃了你。”
搖晃的馬車在盤旋的山間左搖右蕩,璃珞執意緊緊抓着座下的墊子,還是不向沈翊那邊靠去。
蒲昭在車外喚一聲:“主子,前面有個陡坡,當心些抓穩了!”
璃珞聞言,心中一窘,偷偷遮眼望一望身旁暗笑不語的男人,緊捏着墊子的手指掙扎了又掙扎。
“馬車過陡坡,同墜馬的感覺差不多的。”
沈翊捏一捏手中的扳指,故意地撩開車簾一望:“看起來的確是處急坡,可要抓穩了,你肯願意搭乘朕的步輦回曄國,朕是歡欣不已,可是若是將你摔了出去,那朕的罪過可是又加了一籌。”
璃珞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終於是將墊子向那邊輕輕移了半寸。
“不抓住我麼?”
沈翊將手伸向她,璃珞促然一頓,他竟然不用尊稱與她商量。
“當心啦主子!”
蒲昭大喝一聲,陡坡已在眼前,他用力拉緊繮繩,確保馬兒不會因爲失控而馬蹄一滑連車摔翻過去。
璃珞聞言心中一驚,察覺到身子向後倒去,還未聲張出口便整副身子全部被沈翊抱進懷中去。車身如駛入佈滿荊棘與亂石的沼澤地般,巨大的震動讓她只得蜷縮着身子埋入他堅實有力的臂彎中。
那一刻,她的腦海中不再是寂靜清冷的月稀宮,不再是捧着孩子滴血的屍身,只有滿心的恐懼被消弭,被撫慰的感動。
車子劇烈顛簸一陣,聽得蒲昭又道:“主子,娘娘,您們還好麼?咱們已經翻過山來,再有兩三個時辰就要入了曄國境內,道路平順多了。”
驚魂未定的璃珞微微睜開眼睛,這才發覺沈翊帶着抹猜不透的笑意依然緊緊抱着她。方纔曲折成那樣,他定是隻顧護着她,讓自己去承受那陣晃動的撞擊罷。
“路平了……放開我罷。”
他可跌痛了麼?
“嗯,是有些疼。”沈翊圈着她不放手:“疼得動不了了。”
“那讓我看看……”璃珞一聽,急忙順勢要爬起來,可卻掙脫不開:“真的痛得連手臂都擡不起來了麼?”
“嗯,興許再過兩三個時辰,回了宮去就能擡起來了。”
宮樂隊已經齊整位列在自大殿到宮城的兩側,聽得禮樂奏響,慕揚輕輕走出殿門來。這條不足百米的路,他要牽着芸桑一同走完。
“對不起……我盡了力,還是遲了些。”
芸桑拎着長長地裙襬,跌跌撞撞疾跑而來,她的長髮還未來得及挽起,手中捏着那根玉簪跟一塊紅綢:“我來不及挽發,您若是怕有失顏面,我就將這紅綢蓋上,別人就看不出我是誰了。”
皇后嘉禮的禮服他只備了這一身,只爲辛楚量身定奪。卻不想穿在芸桑身子上,也是這樣合身得體。她窘迫的臉頰露出紅暈,一霎那間的荒神,真的以爲是那個精靈一般的女子又回來了。
“有這根簪子在,就不需要什麼裝綴了。”
他拿過那根簪子來,熟練的爲她挽好:“跟你很配,你若喜歡就一直戴着罷。”
“真……真的?”芸桑欣喜地結舌:“我……我不行的,這簪子很……很貴重!”
“不,從她丟下它的那一刻起,這簪子就再也沒什麼價值了。”
慕揚決然地移開目光,也移落了芸桑的心。
芸桑低垂着眼眸,她真的不知自己這樣冒失地頂替意義何在。捏着那紅綢,她慢慢戴在頭上,兩手在袖擺中藏起,也將整顆心都藏起。
芸桑,就勇敢些走完這一程罷,走完,你就可以回家了,了無牽掛的回去。
“西少,城門下面聚集了太多民衆,您小心些,怕有刺客。”阿布達迎上來在他們身側叮囑道:“無法排查百姓間有無東少的人,所以若發現情形不對,您一定要隨時撤離。”
慕揚點頭,看着默默跟在身後的芸桑,她蒙着蓋頭又拎着裙襬,沒有配給她的宮娥服侍,只有她執着相助的心在支撐,能做的都做到了罷。
他伸出去與她十指交握,讓芸桑傻傻凍住不敢聲張。
“跟着朕,莫要跌跤了。”
多少次會幻想他願意同她靜靜地走完一段路,即使不說話也好,都算是她的美夢。如今,這個夢真的實現了,還是這樣美好。
芸桑真的如新嫁女子一般羞赧嬌美,淺淺地跟着他萬衆矚目地走上宮城頂端,就等鸞鳳和鳴的那一刻,只做那一刻幸福的皇后。
人羣中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慕揚穩定住身子,牽起她的手高舉向空中。話未開口,突然城下的百姓中發出一聲哀嚎,頓時城牆上的侍從慌亂一團。
芸桑還未將蓋頭掀開,一襲黑衣的司靖揚就已經飛上城門,手持長劍而來。
“護駕!”
不知誰喊了聲,芸桑立即被慕揚握着向後躲去。
靖揚登城,抖出幾粒暴雷,殺開一條血路,孤膽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司慕揚的肩膀:“我今日就算殺不得你,也可以殺了你愛的女人泄恨!”
說着,他就將劍嵌在了芸桑的脖子上。芸桑抖落蓋頭回眸,靖揚見得她,登時血液迴流:“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