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的夜晚的秋意一樣傷人。
宮城外, 璃珞被沈翊鉗制住袖腕,羽睫連同脣角一齊抽動:“那我又能如何?我只不過不想再欠蝶兒他們一次。我只想去問問他,如何才能放過他們, 是不是隻要我回去了就可以。我知曉你定然不會應允, 沈翊……求求你, 我想過很多次, 怎樣才能……勸你放過我……”
“什麼?你要我放過你麼?”不知何時滋生出來的淺淺青髯圍在他剛毅的下頜:“事到如今, 你還是覺得我應當放過你,讓你去嫁給他,從此你只能是敵對國家的皇后, 讓我抱憾終生?佟璃珞,你的心遠遠比我要狠得多。”
他不會殺我, 但是他會殺了你。
璃珞包住他的手掌, 輕撫上他雕鑿的輪廓:“回去罷, 沈翊。就當做我五年前已經死了,但是……我不再恨也不再怨了, 回去,回去好麼?你送我至此,我已經圓滿了。無論我是生是死,或嫁或離,都不要再來管我。你就將我設定爲害死我姐姐的兇手, 永遠地恨我罷。或許……或許我的本命, 真的該破掉月族的魔障, 嫁給一個帝王, 只是可惜, 那個帝王……不會是你了。”
沈翊一把按住她的手掌,擱到嘴中狠狠咬了一口:“你果然沒了心, 佟璃珞,我不會讓你好過的,你休想,休想離開我!你就這樣將我趕走了,我會此生不再來糾纏你,真的要我走麼?你當着不悔麼?”
璃珞點頭:“是,這一次,是我請你離開。”
她腹中的疼痛此番已經快將她整條魂魄盡數收了,怕是再過一會兒就要撐不下去。
“沈翊,昔日你將我拋棄了……那麼今日,讓我也拋棄你一回罷。”
腕子垂下血來,沈翊鬆開她的手,定定地點點頭。
“好,也好……今日,我們緣殆於此,即日陌路,永不相見。”
他轉過身去行離,烏袍在永夜中嗚咽,早該認清的,只是這顆心固執地不想認輸罷了。
璃珞站在原地,原來一個男人的背影也是可以顯得這般落寞。
“他不會殺我……”她煢煢落在清冷的王城門外,反覆呢喃着一句:“但他會殺了你……他不會殺我……但他會殺了你啊……”
☆
殿中上好的芙蓉香喚醒醫者敏感的意識。璃珞的指尖微微波動幾下,緊接着便被一個有力的手掌握住。
她無力的睜開眼眸,果真是又痛得昏了罷。雕龍的金絲牀帳映入眼簾,璃珞機警地側過頭去,見着身襲龍袍的男人眼中正耀着月光看着她。
“楚楚。”他開口喚道:“你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司慕揚傾下身子抱住她,臉頰貼在她的耳邊:“你每次害疼都被我救回來,是不是也是註定的緣分?”
“不……”璃珞反應過來,卻只是木然地望着頂賬的龍徽:“最痛地那一次是在他的懷裡。”
身側的男人一怔,坐起身子來不敢置信的直望着她淒冷的面容:“你想起來了?!”他又緊張地捉住她執意收回的手:“你難道還要愛他?”
“與你無關……”璃珞微閉了眼眸:“請放了蝶兒跟小北。”
“你一個人昏倒在城門外準備只是因爲這個來求我的麼?”慕揚心痛地探手去輕觸她的芙顏:“你明知道我只要你回來,只要你回來。你還愛他麼?他根本不值得你兩生傾慕,如若我是他,我定不會讓你一個人回來。”
“放了他們。”
她依舊閉緊眼眸不去看他。
“我竟然不知……以前的佟璃珞會比辛楚冷酷這麼多。”
司慕揚站起身來,走到花窗跟前,望着滿庭悽清月光,道:“八月十五又至,我與你也要相識了三個年頭。你當真認爲我不知你離開我的日子都是與誰在一起的麼?”
璃珞聞言擡眸,心中微顫,手掌收緊成拳。他正擎着那枚玉簪舉到月光下,繼而轉過身來看她,鬆挽的發垂在耳側:“包括芸桑與誰在一起,我亦知曉。”
“我自知沒什麼會逃過你的眼睛。”
璃珞失笑:“說罷,你要我如何做你纔會願意放過他們……如若你仍然不嫌棄只是要我這將死的殘花敗柳之身,那麼我隨你處置。”
“你一定要把我看得那麼不堪麼?”他眉心一皺走回來單手擡起她的嬌巧的下巴:“我沒有納妃,沒有寵幸任何一個女人,自即位以來,我就一直在等你。我自覺比他好得太多,你爲什麼不肯回頭看看我?”
璃珞將頭一側,避開他的撫觸:“皇帝陛下,您等的人不是我,是那個喚作辛楚的女人,如今的我,眼中只有對您的恨意。”
“你在是辛楚的日子裡愛過我麼?”他發狠的卡住她的玉頸:“你怎麼知道我只愛辛楚?你怎麼知道我曾經多少日夜潛伏在曄國的宮城內,潛伏在你月稀宮的磚瓦上看着你念着你?你怎麼能如此輕易地就否認我?我的小白小雙,我的一片真心通通都被你踐踏了!”
“你的愛我承受不起。”璃珞的急促地呼吸,只能用眼睛怒視着他:“因爲你的愛,我的救命恩人都被你囚禁、監視、威脅,你的真心如果只是拿來這樣鉗制我的,我寧可踐踏。”
“我現在就命人放過他們!我還命人收了對司靖揚的緝拿令狀,這樣你願意愛我麼?”
他鬆開抵在她喉嚨的力掌,心中比她還要難受:“我不要傷你,楚楚,我只要你心甘情願地留下來,我發誓會一生一世照顧你,愛你……我唯有在你的面前,我才能安得下心來活着……”
“你到底是誰,司慕揚?”璃珞捧起他的臉來,“你到底是誰?”
他怔愕地凝着她,“你是何意?”
璃珞緊抿了脣,伸出食指繞着他的五官遊走了一遭:“告訴我,這後面,究竟藏着是怎樣的一副靈魂?”
“你……”
“你的真面目,告訴我你的真面目,我要一個敢於對我展露他真面目的男人,這就是我會依然愛着他的緣故。”
院中的槐花香氣嫋嫋穿透入戶,璃珞撫着他的刀削般的鼻樑:“這副只會對人溫柔的皮囊,只會對人傾城而笑的面容,屬於你麼?我不會愛上行屍走肉。”
慕揚哼笑一聲,點點頭:“你說的極是,我當真是行屍走肉。”
璃珞驚覺一身寒意,但見他依然笑着,道:“我用別人的臉對着世間笑了將近三十年,可對你笑的時候,我是用這裡的。”
他叩叩自己的心臟,璃珞一下子被撼在原地不能動。
慕揚淡笑着高聲喝道:“來人,娘娘已經無恙,接她回棲凰中宮去,好生侍奉。”
☆
“聖上。”宮娥端來盞濃茶擱在書檯:“太子殿方纔有內侍來報,小殿下今早攀上月稀宮外的桑樹去了,好在不曾摔傷,但是方纔做了噩夢,哭鬧着要找貴妃娘娘呢。”
沈翊合上書冊,聲色辨不出喜怒:“什麼時辰了?”
回:“將過二更。”
沈翊點頭起身:“明日一早將看管殿下的宦臣宮娥撤職,遣散回鄉。現在帶朕去看看罷。”
宮娥一驚,第一次見着他這麼晚了會去探望一下小太子。原以爲他只是安排些和善的宮娥去哄一鬨。自從雪心姑娘自刎,甘願陪伴着貴妃娘娘一起上路之後,便沒有幾個宮娥願意去照料小殿下了。來不及多想,她馬上應命引路。
太子殿中裹着沉沉夜色,難怪小孩子會一人醒來哭鬧害怕。沈翊踏進殿來,似乎一下子回到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候的他,也是這般無助與恐懼地一個人躲在被團中哭嚎。
“母妃……是母妃麼?”
小太子見着有火光燃起來了,便擦擦淚眼,推開看護的宮娥光着小腳板就一路跑過去。
沈翊站定,見着他一團月白色的寢衣下赤着腳迎上來,腮邊還掛着未乾的淚痕,便彎下身子將他抱起來。
小沈裕一見着是父皇,瞪着大大的眼睛不敢再哭,而是靜靜地趴在他的肩膀上一動不動。
“睡罷,不會做噩夢了。”
沈翊將他抱到榻上去,又爲他拉來踢翻的被子蓋好。
“父皇……”沈裕露出兩隻黑珍珠一般的眸子來喚道:“您能不能先別走……裕兒……裕兒真的會害怕。”
“好,朕待你睡着再走。”
他猶豫一番,還是伸手摸摸兒子的額頭:“今後不許再攀樹了。”
小沈裕點點腦袋,見着他果然坐在牀畔不離開,嫩生生地問道:“父皇……您是不是不會想念我母妃?您會不要裕兒麼?”
沈翊側過臉來,見着他無邪的臉龐露出滿滿地期待,喟嘆一聲:“答案……朕已經在你母妃走之前告訴過她了。”
等到沈裕捏着小拳呼呼睡熟了,沈翊步出殿門來,蒲昭早已在殿外久候,見着他出來,立馬上前行禮道:“聖上,大事不妙,前幾日您派遣屬下去尋訪廉太醫,讓他來爲佟娘娘診治。可是近日來屬下不才,廉太醫突然銷聲匿跡,屬下唯恐……唯恐他遭遇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