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批文獻,通宵達旦。沈翊拿着溼帕子摸一把,清醒些,纔想起昨夜又忘記告知璃素不必守他,現下只得抽身回去見她一面,那固執的女人又會在階前跪坐一夜了罷。
只是回到寢宮找尋一圈也不見璃素的影子,擔憂轉爲失望,於是喚來名宦臣問詢:“可見過璃素?”
宦臣引他出了宮門,這才讓他想起,分明是要自太傅府邸接那女子入宮來,竟然就這樣忘記,如今她應當已在儲秀宮內。璃素昨日才被自己派去打探虛實,今日是一點都沒了記憶。怕是近來南方兩國野心勃勃,逼迫地緊,着實讓他費了神,無暇於這些。
宦臣欲進門通報,被他攔下來,擺擺手,交疊在身後獨步進去。這儲秀宮他也是第一次來,還在氣憤居然都沒有個派來這裡的宮娥侍候。恍然一想,自己身邊除卻璃素不是也沒有麼?
屋內空空如也,桌上剩着糕點的空盤子,沈翊抿笑,兩人還要把酒言歡不成?若璃珞果真是她的親生妹妹,那……屋後驚起一灘喧譁,沈翊斷了思路,只得行去一探究竟。
相隔滿是塵埃的落花格窗,見着兩人皆在,正端坐於後苑水塘前,一紫一白,歡喜嬉鬧。如碧荷間嫋嫋的並蒂雙蓮,奼紫嫣紅,爭相鬥豔。可分明又不是鬥豔,只安然立於水面,拉着彼此的手,似一對離鄉多年又重聚的故交,只有無限依戀。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璃素笑得那樣美。
並蒂蓮,她是溫婉的那朵,卻絲毫不遜色。已經在這裡和佟璃珞聊了一整晚麼?沈翊竟有些吃味,自己幫她尋得了親人,就迫不及待來此,忘了要服侍他麼?
他不忍心打破兩人的相會,回了宮之後,再命人將兩人接回,賜永慶宮偏殿與璃珞先行安頓。
晚膳時,果然見着璃素的神色比以往安然許多,讓沈翊越覺得將璃珞接入宮來是件對的事。
他故意落了筷箸,引得她的注意。璃素見狀,急忙走過來拾起,又換了副新的遞上:“給您。”沈翊笑着接過來,故意問道:“朕看中的那名女子,你可相熟?”
“之前並不相熟,昨夜與她促膝長談,才發覺奴婢與璃珞姑娘之間甚是有緣。”
“嗯……朕見了她也覺得與你‘有緣’。”
璃素不語,沈翊品了杏花酒,擱在一旁:“怎麼,朕還在等你謝恩,朕幫你尋得了失散的妹妹,不是麼?”
她捏着帕子的素手一抖,抿脣道:“不,您認錯了,她並不是奴婢的雙生妹妹,只是巧之又巧,與奴婢的姓氏相同而已。奴婢與佟姑娘一見如故,也當她是奴婢的姐妹看待。”
“喔?”沈翊盯着她躲閃的瞳仁:“哪裡會有這樣巧的事?朕分明也看見她背上有你所言的新月胎痕……”
璃素猛地擡起頭來,沈翊似乎明白過來,沉頓一會兒,解釋道:“是她墜了馬,後背的衣衫開裂,朕才見到。”
“她墜了馬?可有傷到?”
“並無大礙。”
沈翊見她蹙起的柳眉平緩下來,更加疑惑:“她真的不是你妹妹麼?”
“不是。”璃素的回答愈加篤定:“奴婢的妹妹奴婢怎麼會認錯呢。”
“那既然如此,朕也不必在乎她的幸福。”沈翊執手相看她:“朕會昭告天下,將立她爲後,從此朕就不必再擔憂成日裡有那些聒噪的老臣來勸諫讓朕納後生育子嗣。這樣,朕就可以獨守着你一人,不必有婚約名分,自然就不會犯了你族內的規矩。若有了孩子,朕就會說孩子是皇后的,立他爲太子。璃珞的一切都與你太爲巧合,這是上蒼賜予我們的,素兒,朕只要你一個,你看這樣的安排,可好?”
璃素的手指瞬間冰冷,徐徐自他的掌心抽出,退避的姿態引得沈翊皺眉:“朕知道這樣會委屈了你,但是眼下朕只有這一個方法。朕看那璃珞與你相處的融洽,朕給她後位已然是對她無上的恩德,所以她不敢再要求朕什麼。朕愧爲對你的承諾,只得這樣來保全你,素兒,你暫且忍耐一下,好麼?”
“您可曾想過,珞兒的感受?或許她也傾慕於您,這樣與她,不會太狠心麼?”
璃珞沒有她想象中過着安寧的生活,她是經歷了什麼纔會顛沛流離到如今,這一切都已經叫做姐姐的心中難過至極,還要她來代替自己受族人的唾棄麼?
“萬一……她也是月族女子,那她豈不是也會遭受天譴?”
“素兒!”沈翊拂去她眼角的晶瑩:“你如何這番傷心?如若你捨不得,那朕就再去換一名女子來,確認她不是月族姑娘就好。”
爲什麼我會害你變成這樣?
“不要……再去傷害另一個女孩子”。如果早知如此,我寧願你當初沒有留下我的名牌……”
璃素避開他的碰觸,委實不想再去面對,行禮旋身步出寢殿。
即便愛我,也請不要傷害她,她遠比我過得苦,我怎能毀了她的一生來詮釋我的幸福?璃珞,我尋了二十年的家人,我要如何才能補償給你……
時辰不早,璃素縱有千種無奈,也還是來侍奉過沈翊就寢。凝着不發一語的璃素,沈翊的心情也不佳透頂。
三更過,無眠之人起榻。
想去找璃素說說話,又顧忌她如今的心情,也只得收回了步子坐在桌前冥思。燈枯,再添,索然無味。見外面月光星辰明澈,宛如玉盤落滿絲絨。便披了夜衣出門。
亙古綿延至今的星月都解不透他的心緒,沈翊喟嘆,轉身,竟然見着偏殿的燭火依然。那女子還未睡麼?他行過去,隔幽藍窗紗,見着她揉捏着手中的布料,守在燈前默默地縫補着什麼。
縫好,又拆掉,反覆無常。他緘默看她許久,這一日纔算與她見着的第三面。如果,那日沒有見着她墜馬,沒有懷疑過是太傅有心安排,沒有見着她背上的月痕,那麼她現在,一定會過着自己的生活,也許又會同她厭惡的馬匹打交道了罷。
她懵懂着,還有些可笑,都與內斂的,安靜的璃素截然不同。真得不該碰觸她麼?屋內的女子仍然不覺得睏倦似的,縫好一片再來一片,看不出她要做些什麼。這也是,太傅教導她吸引帝王注意的方法?
“是朕沒有派給你侍候的人,所以這樣的針線活兒都要你自己來做麼?”
渾厚的嗓音打破了夜晚的靜謐,也驚嚇到了專注的璃珞。她擡眼,看清幔帳後站着的男人,急忙收了針起身行禮:“民女參……參見陛下!”
“朕好像上次見了你你也在驚慌。”沈翊淡笑在桌邊坐下,拿起她方纔繡補的物件:“這麼晚不睡,是在抱怨朕沒有照顧你周全麼?”
“民女不敢……”璃珞囁嚅着看着他捏着自己精心繡好的布袋:“那是想送給素兒姐姐的禮物,這幾日她都對我照顧有加,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報她,就想送這個給她。”
沈翊把玩着那繡了朵荷花的布袋,無疑,她的手工的確好極。
“你果真有心,朕是否該感激太傅,教導你這樣用心,都可以打探出朕的喜好,討好素兒呢?”
“啊?”璃珞沒聽懂:“民女沒有討好素兒姐姐……只是想感激她而已。”
“你是南國月族的女人麼?”他並沒有想去聽她解釋的意思。
“月族……”
璃珞抿着脣,回想着孃親留給她的話……記得你的名姓,忘卻你的氏族,那束縛了孃親一生的氏族……“回聖上的話,民女不是。”
她撒了謊,但無意欺君。
“那麼……你可願意做朕的后妃?”那一雙陰鷙卻能勾取人心的眸子閃映着燭芒:“或者說,王后。”
璃珞倒吸一口涼氣,他方纔,方纔是問她求親了麼?她生了雙十年紀,第一次因這樣的旖旎的氣氛而怦然心動。臉頰迅速浮上一片紅霞,幸得是在晚上,不然自己一定會羞得躲進牀帳裡去。
可是……她看得出璃素在他心中非凡的位置。譬如,偌大的宮內除卻她沒有第二個宮娥,又譬如,他口中所言,“素兒”,是他的“喜好”。
這樣,他如何會看上自己呢?不應當與素兒相敬如賓恩愛不移?
“您……是喜歡我麼?可是……爲什麼不是素兒姐姐……她不是……”她忐忑着他的心思,第一次敢擡頭去望他輪廓分明的容貌,是她第一眼見過,就會深深印在心中的容貌。他的黑眸永遠都是那樣深邃,深邃到洞穿她的心扉。
“朕愛的女人,永遠都只有她一個。”
這樣深情又寡情的語句,他如何輕易就能說出口呢?璃珞撫着心口,試探着問道:“那爲什麼要接我入宮?”
“你不是月族的女人,又與素兒這般相似。素兒她是月族的女子,又出身卑微,月族有個該死的規矩是朕想一刀廢止的,就是雙生女子不得嫁與權貴,否則會遭受族人的處罰與天譴。況且那一衆冥頑不靈看重門第的老臣也不會准許。朕好不容易坐上的位子,還不穩當,只得出此下策。朕怎會讓心愛之人受傷,所以才選了你來遮擋。”
“月族麼……”
璃珞噙着淚,捏緊桌邊,望着一桌子的碎步針線:“所以娶我,是爲了……”
“爲了能與素兒長相廝守,不必受責。朕有今日,全因她的輔佐,這樣全身心與朕相攜的女子,朕起誓定會立她爲後。但如今,只能委屈她,不要這個空殼子的名分。”
“空殼子的名分。”璃珞念着這幾個字,不能委屈她……爲什麼,爲什麼挑了我呢?我也不想要這空殼子的名分。“所以,選了我來幫着您們演戲給國人看麼?”
沈翊聽出她音色的顫抖,起身走過去幾步,“或許待到政權穩固,朕會答應你,送你出宮。”
魚刺在梗,喉嚨從未有過今日這般疼痛。那麼在送自己出宮前的日子,都會面臨隨時可能傾覆的天譴麼?孃親,您果然說對了,月族,多麼可笑的氏族!
娘,爲什麼,我的名字裡,有離,也有落……總沒有一個幸福的字眼呢?
冷月如霜,掛在窗外也在譏諷她的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