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驚鴻過影

宣室殿前的動亂平定下來的時候,蕭煜翎似乎並無深究的意思,阿蠻卻有一口氣吞不下。在蘇沐詫異的時候,阿蠻驀然從殿前發了狂的一般,嘶喊了一聲,“我知道了,我都知道,都被那個人耍得團團轉……”說罷,阿蠻也不顧自身的尊榮,徑自朝着宮外奔跑而去。

一晚上的驚魂未定,蘇沐一直在混沌之中,彷彿到這一刻,她都未能理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只見阿蠻衝去,蘇沐也隨之出了宮,攔住阿蠻的衝動,勸阻着,“到底是怎麼了,爲何,黎軒不是應該在天牢嗎?……你呢,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阿蠻冷笑了一聲,臉上有着莫名的悲涼,看着蘇沐,剎那間怔忡在了原地,驀地一笑,“我怎麼忘了,他是這般的癡迷於你啊!”

“你在說什麼?”蘇沐一時不明,只覺得在這短短的一些時日,不但物是人非,就連眼前這個與自己有着血脈傳承的唯一親人,也變得讓自己感覺到害怕了起來。看了看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那輪皓月已隱入了雲層,黑壓壓的一片,沉悶着,讓人不快。

“阿蠻,要不,我們先回去休息吧,明日,等明日皇上氣消了,我們再一起去懇求他,將黎雲姐姐從輕發落!”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在蘇沐的心中,當初的拿個煜翎哥哥,已經變成了生冷的皇上。

“沐兒!”阿蠻突然狠狠的抓住蘇沐的手腕,雙眼死死的望着蘇沐,“清楚的聽着我的話,京師發生這麼大的事,肯定單靠一個蕭煜翎是成不了什麼事的,他後面的這個人,不用我說,你比更清楚會是誰!”

阿蠻突如其來的這一句話,讓蘇沐怔了一怔。

但是阿蠻接下來的話,就讓蘇沐連心都個着揪痛了起來。“你的樑哥哥,你忘了嗎?他曾那樣痛苦的死在你的眼前,你甚至,連鴛鴦帳都未曾放下,他就那樣死在你的面前,這一切,難道不是那個叫做高玧的手筆嗎?我的兄長,與我一道進京,爲何也慘死在京中?因爲,因爲他們要引發動亂,他們要奪回政權,黎雲,黎雲的兄長爲何會死?……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這麼明顯了,沐兒,你說,應該怎麼辦?怎麼辦?……”

蘇沐望着阿蠻,怔怔反問,“你呢,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

“沐兒,聽我說,現在只有你,……”阿蠻突然轉變了一個人似的,執起着蘇沐的手,“誰都知道,你應該也知道,高玧癡迷於你,就連你爹爹,在臨走之時,也曾囑咐過我,說你不殺了高玧,你是不會安心的,所以,要我和你聯手,……”

“不用你我聯手……”蘇沐掙開了阿蠻的手,轉過了身,靜靜的道着,“高玧肯定要死,我的樑哥哥不會白死,但是要殺高玧,我自然有很多辦法!”蘇沐擡首,望着蒼穹上空的漆黑,舒了一口氣,“阿蠻,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走不出這座皇宮的話,你就跟我爹爹說,說沐兒只是一個人去闖蕩江湖了……”眉目低垂,一股淡淡的哀傷從娥眉間溢出,擴散……

說罷,蘇沐轉身便走,也不與阿蠻同路,只是留下阿蠻一個人,獨自怔忡在當處。“沐兒……”滯凝着,阿蠻突然意識到蘇沐剛纔的話,但是想阻止的時候,私心卻不允許她這麼做,她知道,沐兒這樣做的話,對誰都好。

回過頭,阿蠻換回了一貫的神情,望着身後那高高蹺起的天闕,“蕭煜翎,你我既是夫妻,那邊當定這一輩子的冤家吧!我阿蠻絕不相信,沒有了高玧爲你出謀獻策,你還能似今日這般威風!沐兒,能爲你的樑哥哥報仇,你也得償所願了,就不知道,高玧這個真正的樑霽,會是個什麼滋味……”說罷,決絕回身,高傲的朝着自己的寢宮款步走去。

……………………

夜半月眠,風起時。

深秋的風,颳得人臉面生疼。直至下半夜時風,更是凜冽,涌動天上黑雲,再不見月,唯有黑壓壓的一片翻滾,直逼皇城!

漫天黃塵,就連在深夜,也難以全部泯滅安息,在半空中隨着風聲嗚咽晃盪。黃葉片片,在清冷的院落中,盡情的舞着,也只有在這般寂寥深秋,這落地無根之物,纔有這般狂歡的一刻!

寂寂深秋,孤燈照應在剪窗上,窗外屋檐之上,再雲的擔憂卻一直沒有停止過。咳嗽的聲音,自秋風起時,便每晚加重,而在此時深夜,人盡眠時,屋內的人可想而知。

“再雲,你且先回房歇息吧,不必守候!”

孱弱的聲音溫潤而起,從房內傳出。明顯,是對再雲說的。但是,再雲未曾應允之時,門外,卻有一聲音率先應了起來。“深更未泯,如何能睡去呢?”

蘇沐的聲音好似幽靈一般,輕靈的飄進再雲的耳中。

房中,咳嗽的聲音卻也因蘇沐的這一句話,生生的停了下去。屋頂上的再雲臉色一變,心中一凜,原本便有些擔憂的神色,此刻更是陰沉了下去。他素知自己主子的心性,對蘇沐的情思執拗也不足以來形容,而自從靳雲鋒一事之後,蘇沐橫刀相向的那一刻起,再雲便一直希望蘇沐再不要與樑霽有任何交集。

原本,再雲也以爲他們兩人再不會有交集的一日,卻不想,在今時今日,蘇沐會主動來找樑霽,還是在這等知秋深夜。

最是刺骨唯此天,恐怕樑霽那樣的身子骨,只要一遇風吹,便起惡化。而見蘇沐的腳步,已然到了房前,再雲正欲上前阻止一刻,卻見房門在此刻戛然大開。

從樑霽的神色可以看得出,是何等的倉皇,甚至……連披風都還未及披上,隻身着一件單薄衣衫,便倉皇的來開門。唯獨,在開門見面的一刻,卻不知該進該退,怔怔立在當處。

紅顏白骨如相親,孤鴻泣血獨有音。

“深夜造訪,難道高玧你,就是如此拒客於外麼?”蘇沐挽過被風吹亂的青絲,半是戲謔半是認真的說了這麼一句。

是逢久違的那般親暱叫喚,樑霽的心中驀然一冷,她此刻,如同天外仙子一般,落入自己的眼簾內,這般無間的叫喚,恍惚間又好似當初一道相約進京,巍巍皇城腳下,高頭並轡,怒馬鮮衣的談笑風生。

人是,物全非。

如今再次聽到蘇沐這般叫喚,直叫樑霽怔忡好久。直到,再雲自知自己阻止不了兩人見面默默退下的身影晃動,驚動了樑霽,才理清了自己的失神。雙脣緊抿,尤只淡淡一轉身,強押下心中的山呼海嘯,讓身與蘇沐進去。

蘇沐並無拒絕,進得房中,撲鼻一陣藥香,滿室氤氳着,卻是炭爐中所散發出的熱氣,悶在這房內,不教半點透露外出。

看着蘇沐的身影,少了當時的那點靈動,卻教樑霽莫名的心動並着痛。

此刻的蘇沐,一似驚鴻過影,怕只怕,流連過處便遭花骨謝盡,徒留一地風情,惹人愁思,卻偏偏甘願醉死花叢之中,惟願此生不再醒來。

“有酒?”蘇沐瞥見紅泥小爐中煨着的那壺酒,輕輕蹙眉,轉身與樑霽一笑,“紅泥小爐暖煨酒,唯欠知音一兩杯!既然今夜你我能如此坦誠的再聚一堂,何不痛飲一場?”

蘇沐的邀請,樑霽沒有拒絕,依舊只是淡淡的笑,與蘇沐對坐,“我沒想到,你會來!”樑霽端起兩個杯子,爲各自斟了一杯。自己那一杯在近脣邊的一刻,樑霽稍稍停了下去,苦笑了一下,如何能再躊躇呢?

看着蘇沐,別說小小一杯酒了!

如此作想,遂仰頭將那酒飲下,也顧不得自己身體已然瀕臨邊境了。

“你難道不問,我今夜到此何爲?”蘇沐捧着那玉杯,酒的香醇暖着杯緣,呵護着在外風涼的雙手,默默的揣測着樑霽此刻的表情,似乎想將他這番從容的表面看透,直逼其心。

樑霽依舊是苦笑,沒有所謂的對飲,更像是自己悶頭喝苦酒,一杯接着一杯,也不介意蘇沐的目光,只是若有似無的說一句,“還能何爲,頂多取我性命罷!”他頓了一頓,將笑淡去,“但是,我不信,你真下得了手。”一杯飲罷,還續一杯,酒水的溫熱,壓制住了胸口那股呼之欲出的病痛難耐。“除卻你心中的樑哥哥,我真不信,你對我高玧,不留半點情分!”

“你不覺得你過於狂妄自大了麼?”蘇沐嘲諷着道,看着近乎酗酒的樑霽,淡淡的笑了一下,纔將手中那一杯酒落肚。

“狂妄,自大嗎?”樑霽笑了,似乎當真開懷的樣子,他問蘇沐,“若真是我狂妄自大,何以你在新婚那夜,交杯合巹之時,會對我如此流連,你的心思,你可知道,在那一刻,哪怕你是對我多說一句話,我也會衝動得把你從靳雲鋒手裡搶回來……”

“他是我的樑哥哥呀!”蘇沐一觸動當時,便止不住的淚水流落而下,不可否認,在當時合巹之時她的心猿意馬,但是,也正是這一點,令她自己愧疚至今。“若不是你,我會是一個好妻子,爲何,你卻要下那樣的狠手,殺了我的夫君呢?”

“夫君!”樑霽微睜着眼,止不住十幾杯下肚的潮紅,臉上已有淡淡的醉痕,“是呀,你的樑哥哥,呵呵……是呀,殺了又如何?讓你知道一切,只會更加痛心,止不住那般恨,我也痛心,……呵呵呵!”

“高玧,你當真以爲我不敢殺了你嗎?”蘇沐驀然起身,看着樑霽半醉半醒的模樣,“借酒裝瘋,幾時是你這個運籌帷幄,撒豆成兵之人所濫用的招數了?”

蘇沐的唾罵,確實是令樑霽稍微鎮定了一點,他定定的看着蘇沐,在她起身的時候,披風下面,偶可見泛寒光閃,想必,那是殺他的兵器了。

“殺了我,你不痛心嗎?”迷濛的神智,樑霽似乎更有樂在其中的感覺,真不願醒來,怕今夜一切都是幻影,繼而問出了這句令自己都迷濛的話。

“我只爲我的樑哥哥痛心!”蘇沐決絕的說出這一句,來到樑霽的身前,雙手環過樑霽的頸間,輕輕的環住了他,從身後抱住。身子貼在樑霽的背。

剎那間如同電擊的一般,樑霽手中的杯子滑落,止不住同時滑落的還有臉頰上的溫潤,伸出手,觸摸着蘇沐抱住自己的柔荑,嗚咽道:“我多麼渴望上蒼能賜我,哪怕十年健康之壽,讓我好好待你,可是,沒有這樣的機會,我如何不想回到蜀中找你呀,可是……”

他苦笑,復而狂笑,轉身面對着蘇沐,雙手捧起她的臉龐,一身酒氣混合着滿室炭爐的溫熱與藥香,是前所未有的狂放與奔騰,“我又如何忍心將你如此白白的交與靳雲鋒,廝守終身,……我也想你,我也念你呀,你可曾疼過我心?……”

相對咫尺,蘇沐望着這張曾經也曾叫她不自覺交付芳心的面容,此刻滿臉淚痕,只是搖着頭,對他這般前所未有的炙熱所迷惑,只想在此刻掙脫、逃離……

“我說過,我只會爲我的樑哥哥痛心……”蘇沐哽咽着,繼續重複着那句話,一隻手,卻悄然滑落,按在腰間,那寒光閃耀之處,挺着腰,強令自己不要倒下。

樑霽如何覺察不到蘇沐的舉動,瞬間心冷,——她今晚,便是來取他命罷!

一腔的炙熱剎時覆滅,狂笑,漸漸回覆冰冷,無奈轉過身,不去注視蘇沐的一舉一動。如同他所見,在他轉身那一刻,刀鋒從蘇沐的手中而出,帶着無比鋒利的威寒,刺入了他的胸膛之中。

“你真的對我下手!?”是詫異,也是痛心,樑霽一時噙淚帶笑,借意舉杯掩痛之時,卻發現,酒杯早已落在了地上,碎裂成痕。一時豪勇,竟然連將泥爐中的酒連盅舉起,灌入喉嚨,酒漬落在胸膛的那一刻,樑霽也將胸口上的那柄短匕拔出。

望着蘇沐此刻全身癱軟無力,只呆呆的站在原地落淚,樑霽一時竟忘了痛,不堪責備,何堪責備,只是言道:“既然狠心下手,就應該準一點,往心房上刺入,才足以斃命啊!”說罷,不知是醉意,還是那傷牽痛,樑霽踉蹌着朝蘇沐走去,又將短匕交付在她手中。

順勢一帶,在蘇沐未曾回過神來的時候,短匕整把再次沒入樑霽的骨血中,就在拔出的一刻,血液噴薄而出,與身旁酒漬相互混淆,頓成紅色。

笑,依舊在脣邊掛着,手中那盅酒壺在身子傾倒的那一刻落地,酒灑滿了一地,墜落着的,還有那白衣勝雪,公子如玉。

聲響驚動了退了下去的再雲,當再雲聞聲而至的時候,看到倒在血泊裡的樑霽的時候,不禁勃然大怒,看着蘇沐的決絕帶淚,再雲怒火未能爆發,卻被樑霽止住,不料張嘴的那一剎那,卻從醉夢之中,昏闕了過去。

再雲扶着那身白衣淌染成鮮豔的紅,怒問:“他你都能下得了手?”

“他該死!”蘇沐強令自己鎮定,回答着再雲的話。

“該死的是你,!”再雲在這一刻終於制止不住的怒吼聲出,“你個笨女人,你怎麼就不知道,高玧便是你的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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