鼙鼓聲聲,縱橫於整個汴梁京中,千遍萬遍,傳入深宮,扣落心絃,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壯啓示。皇帝,終將掌權,這一聲聲鼓聲轟動,無疑是詔告着天下,大梁的皇帝,終究能夠真正的榮登九五。
漸漸湮滅在鼓聲下的人生,廝殺聲……在此刻越近內宮,便越是難以聞得。
後苑之處,阿蠻聽聞着這震耳之音,在心絃處牴觸着,驀然回首,卻是驚動了蘇巖。如此境況,蘇巖又怎會不明白阿蠻此刻心中的忐忑,在四周皇城漫繞,異國他鄉,且又蘇霍不明不白的死在大梁京都之內,此刻的大梁悲壯之聲,如何不讓人觸景生情,惘自嗟呀!
越是如此,阿蠻越是將拳頭捏得繃緊,神往之處,竟然不自覺的跨出了一步,似乎更想的是衝上那高高的天闕之上,將那一覽衆生渺的天子給扯落,同墜地獄一樣。
“阿蠻……”蘇巖扯住了阿蠻前往的步伐,朝她搖了搖頭,“如果你真想爲你兄長報仇的話,那麼你就要聽叔叔的話,除了忍,還是忍!”黯淡的夜色,蘇巖那雙眸子中的算計之色,卻遠遠比這夜色要璀璨得多。
“難道他們殺了皇兄之後,卻能夠繼續安然無恙的,無恥的繼續活在我的眼前嗎?”阿蠻這一刻崩潰了起來,朝着蘇巖吶喊着,“我知道,不是那個長公主,就是那個皇帝,一定是他們兩個人之間乾的好事!”
“不會是箢明的!”蘇巖肯定的說,“從現在的形勢看來,得益最多的那個人,就是真正殺死蘇霍的人,叔叔這樣說,阿蠻能明白嗎?”
阿蠻鎮定了下來,垂着頭看着自己身下的羅裙在夜風中飄揚,這等境況,非是大漠風情的豪邁,卻是她所厭惡的嬌媚與弱柳扶風的感覺,這一刻,她都覺得她愧對自己的兄長,愧對西疆父老。
“叔叔,我該怎麼做?”嚶嚀着,阿蠻啜泣出聲,低低的吟道,“我想他死,我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殺死我的哥哥,然後再這麼安穩的做他的皇帝的!”
蘇巖將阿蠻攬進懷中,“叔叔之前做了一些事,恐怕是留不得在京中了,等沐兒甦醒過來之後,叔叔恐怕也得離開汴梁,那個時候,你就得靠自己了。”
“叔叔真的怕那個叫做樑霽的?”阿蠻呼叫了出來,但是看到蘇巖的臉色晦暗之後,忽然也明白了什麼,“叔叔的武功在西疆幾乎是無人能敵,但是卻輸給了那個人的護衛,叔叔不走,他肯定不會放過叔叔的,對麼?”阿蠻在這一刻,纔是真正的覺得無助,現在在中原之中,連唯一的親人,也即將要離開自己。“這樣阿蠻在大梁的宮中,就真的是孤掌難鳴了呀!”
蘇巖不忍望見阿蠻此刻的孤獨,微微側身,不與她面對,只是開口提示着,“阿蠻如果真的想報仇的話,叔叔幫不得你,但是你的表姐蘇沐,你倒是可以請她幫忙!”蘇巖閉上眼,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心中暗道,“沐兒,不是爹爹狠心,樑霽已經不再是樑霽了,爲了西疆,你憤怒吧,用你的憤怒化作利劍,幫助阿蠻吧!”
“你只要死守住一個秘密就行,那麼她自然會幫你除掉皇帝身邊那個運籌帷幄的寒士!”蘇巖苦惱的一笑,“他在沐兒的心目中,可是殺了她夫君的兇手,沐兒絕對會恨死他的!”
“沐兒!”阿蠻突然止住了淚,怔怔的聽着蘇巖的話,沒有說什麼,但是卻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在轉過身的時候,看着上空的漆黑。
此時,已然聽不到鼙鼓之聲,就連剛纔百姓的呼救吶喊聲,也沒有了,整座宮廷,又陷入了往常一般的寂靜。
“叔叔,阿蠻是皇后,阿蠻會好好利用這個皇后的,沐姐姐我也會好好照顧着的,你放心吧。”
悽長的夜空中,蘇巖只是嘆出了冗長的一聲嘆息,便不再言語。
鼙鼓聲不再,但是此刻宮廷的每一處,每一人,都未必能如同那擂動的鼓聲一樣,戛然止住,萬籟寂寂。反之,經過這一場動亂之中,卻是如同那死寂的深潭,一時之間驚起的漣漪,好似萬年驚濤一樣,經久難絕,至此刻萬籟寂肅,也依舊是波瀾壯闊,滔滔不絕。
蕭煜翎的寢殿之內,依舊是一片狼藉的模樣,寢殿之內的血跡,早已經在夜風的吹灌之下,乾涸成黯淡的晦色了。士兵們倒下的身軀,在寢殿之內橫陳着,冰冷凌亂,只有那蜷縮在角落處的箢明,還有一息尚存,孤單的承受着眼前這驟然失去的一切。
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媳婦而過,將這寢殿之內的燭火盡數吹滅,霎時之間,這寢殿中晦暗如森幽,將這心中煥然而起的失落又無限的擴大了數倍不止。
門口處,一道黑影慢慢踱步而進,繞過殿內的那些屍體,來到箢明的面前。俯瞰着她此刻的無助與凋零,沒有憐憫,也沒有哀愁,只是淡然的蹲下身,與箢明對視着。
黑暗中,兩人的眼睛都顯得過分的瑩亮。相對了一瞬,箢明忽然開口,帶着一絲啜泣與軟弱,“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這麼多年苦心經營的東西,在這一剎那之間,全部煙消雲散了。”
樑霽依舊沒有開口,依舊只是靜靜的看着箢明。
背後,韓妤的身影悄然而來,她不明白,爲何在走近這座宮殿的時候,虛弱的樑霽如同發瘋了的一樣,不顧自己身上的傷勢奔跑進來這裡,到現在韓妤才知道,他是想來看箢明,想第一時間看看箢明此刻落魄的樣子。
韓妤看着樑霽的眼光,此刻多了一種叫做厭惡的神色。“她是你的母親,犯得着如此嗎?”韓妤冷冷的開口。
即便,箢明的冷酷與無情使得她一直以來不時時耳提面命,但是終究在這宮中只有箢明一人與她親近。
之前因爲箢明的生死,樑霽不顧觸怒天子的威嚴,與蕭煜翎抗衡到底,這點勇氣在韓妤看來,是那樣的難能可貴。但是,此刻在看到樑霽如此對待自己的母親,原本對這個滿腹才情之人有點敬佩之情,在此時卻全然散去。
看來所有的人,都不過是凡夫俗子,他樑霽即便再如何的滿腹才情,帷幄千里,也不過是一個無情之人,對自己的母親如此,更遑論對別人。
聽到了韓妤那樣的話之後,不知道是諷是勸,樑霽依舊無動於衷。
但是箢明卻似幡然悔悟了過來一樣,一雙明眸頃刻間圓睜了起來,如同看待仇敵的一般,望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樑霽,一聲嘶吼聲唳出,驀然揚起一手,“啪”的一聲颳了一個耳光在樑霽的臉上。
火辣辣的感覺,使得樑霽諷刺的笑了起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期望着你我母子重逢的一刻,我一直在想着會是何等局面,你見到我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沒想到您依舊這麼厭惡我呀!”
“你爲什麼不死,你爲什麼不死?”箢明吼叫了起來,“當年,我讓你跟隨柴武他們一起去蜀中,無非就是爲了讓你死在那裡,永遠不要回來,爲什麼,爲什麼你就是不死,偏偏要親手來毀掉屬於我的一切你才甘心……”
“您當年的局好縝密啊!”樑霽不禁感慨了起來,“那段時間,我一直都在恨着柴武與蕭煜翎,本該是他死,何以會變成了我葬身在褒河底下。但是,江湖中的勢力是不容小覷的,當我知道,是我母親設計了蜀道上的那一幕的時候,你可曾想過,曾經在我心中最美麗最高貴的母親,一下子是墮落到何種地步啊?”
韓妤別過頭,不忍聞着這兩母子此刻最坦誠的話,靜靜的,退出了這兩人的視線之中,守護在殿外。但是卻意外的發現,此刻殿外,再雲早已是無聲的在守護着的了。
兩個人,靜默無語,都是各自的站在一邊。
殿內,箢明的情緒卻再一次的爆發了起來,“你和你那該死的父親一樣,都只會令我蒙羞!”箢明站起了身,踩踏過殿中的那些屍體,一身宮衫凌亂着,在殿中無度的盤旋着。“當年你的父親令我失去了貞操,生下了你這孽種,你可知道,讓我在宮中度過了多少個暗無天日的年月,而你的出現,更是讓我無地自容,我是一個公主,高高在上的公主,匹配得上我的,只有那個人,一樣的高貴血統,一樣的世上無雙……”
“你騙人!”樑霽冷冷的出聲,在冰寒的夜裡,背上的血已經不再滲透出來了,卻也是乾涸在那白衫之上,轉動之際,隨着夜風吹動而斑駁觸目着。
“當初樑彥華,是如何冠絕京華的一個人物,你無非是想借着父親之才爬上高位,不惜作踐自己,無媒苟合,卻怎麼也想不到,父親是鐵骨錚錚之人,不愧軒胤老宰輔的教導,終究以家國爲重,你真的以爲父親死去了,軒胤一門滅絕了,這些事就隨風而散了麼?”
聽着樑霽的話,箢明的臉色一點一點的慘白了下去,直到最後,竟然是再次無力的癱軟在地上,看着樑霽,一字一句的重複着,“不,我如何能作踐自己,如何能?……”
但是,說到最後的時候,箢明卻是掩面的哭了起來,“但是,我卻將自己作踐了這麼多年……”箢明擡首,幽幽雙眸中盡是悽楚,依舊還是那句話,“我苦心維持了這麼多年的尊嚴與驕傲,你爲什麼還要回來,你爲什麼不那樣的死去……”
看着自己的母親,隨自己說出那樣的話,樑霽緘默着,心中卻一點一點的冰涼了下去。
“我會讓你看到父親的宏遠完成的時候,讓你知道,是你玷污了我和父親的高潔,而不是我和父親玷污了你的高貴!”
信誓,旦旦!
風吹起,白衣翩然,慘淡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