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西沉一輪彎月,在皇城高高向上的盤龍蛟角上,隱泛華光。只是光華任之如何折射,也照不進這宮闈某處的陰暗。
蕭煜翎拖着沉重的步伐,悄淺聲息,行走在被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似乎在黑暗中,方能找到一絲屬於他自己的慰籍。
“她是來找樑霽的!”
耳際,依舊是高玧適才的那般話語,明明如此的輕描淡寫,卻偏偏在他聽來重如千斤。“沐兒啊沐兒,這麼多年來,我唯一的支撐就是你,何以你的支撐,卻偏偏不是我呢?”瑟瑟的聲音輕的顫發着抖。
盤龍靴在觸及光滑地面上的月光之際,蕭煜翎卻驀然止步,負手在後,只聞輕輕一聲喟然嘆息,呆立當初。回首而望,來時路依舊是蕭條,止不住的清寒,緊裹着周身最後一絲溫暖。
苦笑,在脣邊溢開。
“蕭煜翎,你還得撐下去,現在還不能倒!”又一聲嘆息,卻是收拾好了心情,正欲舉步之時,卻聞前邊有腳步聲的移動聲音。來着,似是匆匆,卻教蕭煜翎再度駐步停留,緩緩後退,隱入那一片黑暗之內,靜待來者何人!
“陛下!”匆匆的聲音,是柴武的擔憂。
黑暗中,蕭煜翎的身影在確定是柴武到來了之後,才緩緩的出現在柴武的面前。“怎麼了,?”望了一眼柴武的樣子,又望了一眼他的身後,“出了什麼事?”
柴武搖了搖頭,“沒有,屬下只是見陛下久不歸來,心中擔憂!”他瞅了一下蕭煜翎的臉色,復又掃視蕭煜翎的身後,證明無人尾隨,才稍微放下心來,“不知道陛下此行如何?那高玧可曾再次爲難陛下?”
爲難?
蕭煜翎詫異了一下,看了一眼柴武,卻又覺得無何不當之處。確實,高玧之前的種種不遜,莫測之態,確實是有着諸多的爲難之處,也難怪柴武要如此看待高玧了。
“屬下不明白!”柴武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按照他的性格,這一句說得十分沉悶,倒也讓蕭煜翎有些恍惚,很難得見到柴武有這樣的神情出現。
“怎麼了?”
“屬下不明白,爲什麼陛下和長公主,哼,……”柴武冷哼了一聲,似乎很是輕蔑,“就連韓慎那一貫中立的老皮膚,居然都在高玧這一介文人身上下心思,難道沒有他,這個朝堂就會顛覆了不成?”
蕭煜翎靜靜的聽着柴武說完,很是認真的思考了一番,卻久久不言。正當柴武以爲蕭煜翎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蕭煜翎卻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當年北伐匈奴兵侵入,燕雲北地幾欲失陷,燕雲王幾次向朝廷借兵不隨,朝廷一直都沒有援手相幫,最後燕雲王苦撐三載,這事你該有聽過吧!”
柴武雖然不知道蕭煜翎想說什麼,但是卻也只能答應,“嗯,這事朝野乃至民間,幾乎無人不曉,陛下怎麼突然提起……”
蕭煜翎搖了搖頭,“原本我不敢確定,但正巧燕雲王又與高玧兩人是前後進京,如此巧合,不得不令人深思!”
“陛下是覺得……”柴武有點詫異,朝着自己的揣測方向說下,“當年燕雲北地能趕走匈兵之事,與高玧有關?”說完,卻又搖頭苦笑,“這怎麼可能?他不過是一介江湖……”話說到一半,柴武臉色突然僵住,緩緩道來,“如果,如果朝廷不能幫忙,那蕭承佑就只能朝江湖中求助了!”這麼一個揣測,使得柴武不得不嚴肅起來。
回首看了一眼高玧所住的方向,森幽的所在,當真住了一個這麼了不起的人物麼?
“承佑皇叔如同一個被流放的王爺,朝廷本來就是不屑一顧,……”蕭煜翎朝着他的話繼續往下講,“如果說父皇當年不肯派兵相援,一來是餘怒未消,而來則是一塊苦地,不值得朝廷勞師動衆,沒有猜錯的話,父皇當年是並不想收回燕雲那塊地了,當然,也包括承佑皇叔在內,都是舍掉的累贅了。”
“只是皇上萬萬沒想到燕雲王能撐了三年,最後還大勝。”柴武與蕭煜翎話說到這裡,不禁一身冷然,“那麼,燕雲王這次進京,是想做什麼?”
“兩種可能,”蕭煜翎冰冷的開口,“一是有所圖,或是權貴,或是,……朝廷;”蕭煜翎的話,着實令柴武又是一番大驚,“再有其他,應該就是那個高玧了。”
“據當年父皇的探子親兵回報,當年是一個叫做‘王允’的人,爲承佑皇叔幕後部署,才能大勝,只是後來兵役一息,此人便再也無蹤。”
“王允?”
見柴武尚有疑惑,蕭煜翎伸出手,憑空一橫一撇的比劃着。提示着柴武,“這個‘玧’字,不就是王允二字的結合麼?”蕭煜翎停住了手,也不理會柴武的意外,“看來這次,承佑皇叔很有可能是因爲高玧而進京的。”
“只是高玧進京,燕雲王何必親自冒着大不諱進京,這未免太亂來了。”
“若那個王允真是高玧的話,而高玧捲入朝廷的鬥爭中,像他自己說的,隨時都有性命之憂。那麼當年高玧有恩於皇叔,現在高玧又身陷險境,皇叔進京爲保他身周全,倒也是合情合理之事。”蕭煜翎一笑,反問柴武,“現在卿家知道爲什麼朕會這麼在意高玧這個人了吧?”
“此人確有治國之才,不用可惜了!”蕭煜翎惋惜着。“只是覬覦這塊寶玉的,也大有人在,既然朕能知道他的身份和能耐,別人自然也能知道,至於怎麼招攬,那也就各憑本事了。”
只是,令蕭煜翎到現在都一直耿耿於懷的,是高玧之前提出的那個要求,爲什麼他非要決定長公主的生死不可呢?他究竟意欲何爲?
思量了一陣,也不知如何開口,只是與柴武兩人一前一後,信步在黑暗的庭廊之中。“朕真的是越來越搞不清楚這個高玧究竟在想些什麼了!”蕭煜翎自嘆,“要說他是個淡薄名利的江湖中人,可偏偏樂於朝廷的斡旋鬥爭;要說他爭名奪利,攀附權貴,卻又往往給朕的感覺不是如此,……究竟,究竟他是想要什麼呢?”
“陛下!……”柴武呼喚的聲音將沉思中的蕭煜翎帶回,“何不派人跟隨他一番,哪怕到時他真的另有所圖,只要是對陛下不利的,時間一久也是會露出什麼端倪的!百密一疏,我們還是可以防範的!”
蕭煜翎笑着搖了一下頭,“這未必是一個好主意,你難道沒見高玧身邊那個年輕人麼?”他頓了一頓,心中尚有漣漪在悄悄泛開。回憶着剛纔宮門之外拒阻的一幕,“如此赤誠的手下,居然連睡覺的時間也在守候着,你想要從高玧的身上討到什麼蜘絲馬跡,看來是不可能的!”
蕭煜翎這麼一說,柴武倒是想了起來,“那個少年,好像是叫,——再雲吧!”他也默然的點着頭,“那個少年,確實有點棘手。”柴武卻又默然了起來,轉頭循望着蕭煜翎,似是請命,卻又似不容人反對的一般,“要不屬下就去試探試探,也好知道究竟這個敵或者這個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實力?”
蕭煜翎本來想反對,既然已經與高玧達成共識聯手了,再這樣試探的話,未免顯得叵測了些。但是反念一想,柴武的提議也未必是件壞事。畢竟高玧這個人,確實是有種讓抓不住的感覺,提前知道他周圍到底是個什麼樣的部署,也並非差事。
兩人相對一笑,似乎達成了某種共識,依舊信步朝前。
黑暗之中,庭廊的轉折處,一雙眼睛久久的注視着這一切,剛纔的話,一字不差的落入了那人的耳中。笑,在他的脣邊溢了開來。
今夜,註定是難眠的夜。
蕭煜翎走後,高玧更是無心睡眠。在再雲黑着臉強硬的要求高玧回去歇息之下,高玧只得無奈。只是在轉身的時候,卻還聽到再雲嘀咕着什麼,“……都是皇帝不好!”
失笑無聲,高玧只得再次翻身回牀。
這一次,不像之前可以那麼平心靜氣的躺着不驚擾外面的再雲。現在卻是翻來覆去,如同芒刺在背一樣,反覆的睡不安穩。
如此周折,就連在外的再雲也守候得極爲不安穩,幾次在外面詢問高玧睡下了沒,都被高玧以沉默迴應,即便如此,再雲也時不時的在宮門外走動,卻不敢造成太大的聲響,深恐再次驚擾到高玧,再添愁慮。
如此來回,約莫半個時辰後,門卻輕輕的被開啓了一道縫隙,興許是一夜未得好眠的緣故,高玧蒼白的容色在縫隙中略顯憔悴。望着再雲仗劍而立,高玧吩咐了一聲,“再雲,……”似乎在沉吟,思量了一陣,才道:“等下如此再有人造訪,不可再阻攔。”
“不行!”再雲堅決的迴應,望着手中的劍,一揮,道:“誰敢要再來打擾,我就把他打回原地去。”
高玧蹙眉,“這裡是宮中不是江湖,並不是武力就能解決的,而且有些事,我還是希望它來得越快越好,所以,一有人來你萬不可阻攔。”似乎,高玧還想吩咐什麼,但望了一眼天色,黑壓壓的緊迫在心,卻又迴避了過去。
正當轉身之際,卻聞得宮牆邊上一陣謾笑,驚動再雲。
“看來你還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會來!”說罷,但見頂上黑影一晃,幾縱幾躍,蕭承佑的身影及近高玧身前。卻在近距三尺的地方,一柄寒鋒凜冽崢嶸,生冷的擋住了蕭承佑往前的步伐。
再雲陰寒着臉,一看到蕭承佑的笑臉,便又是一陣凜冽,“這裡不歡迎你,我家主子需要休息。”
“再雲,你怎麼還是這付樣子呢!”蕭承佑笑着瞅了瞅再雲直指向他的利劍,撇了撇嘴,“我又不是要來做什麼,有必要弄得這麼劍拔弩張的嗎,傷到了本王就不好了。”說罷,用手中的桐扇碰撞,格擋開了再雲的阻擋。
往前一步,卻又見再雲青鋒格擋,與那柄桐扇幾下來回,又是將蕭承佑退回了原地。頓時臉上掛不住,蕭承佑吼了一聲,“你沒聽到你主子剛纔說誰來都不要阻攔麼?”
“你例外!”
“呃……”蕭承佑不依了,“再雲,無論如何我也是個王爺,再怎麼說,我也是你家主子的好友,撇開情面,我在北燕的時候,也好生招待過你呀……”
“讓他進來!”高玧不知道什麼時候抽身回到裡面,又是一付淡然的模樣,靜坐在桌邊。再雲不得違抗,只能瞪了一眼蕭承佑,便又放行,當中絕大的不情願。蕭承佑反倒沒有什麼,只是一付小人得志的嘴臉讓再雲頗爲不爽。
與再雲擦肩而過的時候,還用極輕的聲音對着再雲說道:“我這些年揣摩到了一套功夫,改天咱們試試,肯定能把你打到趴了!”說罷,哈哈大笑了起來,也順帶利索的躲過了再雲,去到高玧的身邊。
高玧似乎卻是沒有什麼心思觀看他們的嬉笑怒罵,只是吩咐了再雲好生把守着,不要讓人接近。
“你不應該知道時候來的!”高玧的第一句話,是帶着責備。
蕭承佑有點詫異,卻又一付笑談風月的模樣,“反正都已經進京了,去到哪裡不都一樣,反正誰也攔不住我!”他眼珠轉了幾下,嘿嘿笑道:“那個皇帝不簡單啊,我一直還以爲他是個名副其實的傀儡皇帝,沒想到居然真有幾分心機。”
“你不應該這樣的!”高玧的語氣沒有變,依舊是一付責備的樣子,看得蕭承佑好生不快。
“今夜你是怎麼了,怎麼我一來到現在,都是這麼一付鬼樣子?”蕭承佑似乎有感受到高玧的不快,也將臉色放沉了些許。藉着燭光,高玧蒼白的臉色一映無虞,蕭承佑欲以呼出的怒火,遂又壓覆了些許。“其實你並不需要這麼勉強自己,運籌帷幄根本不適合你,這個宮裡的事你完全可以袖手旁觀,你現在已經是高玧了……”
“我不是想說這些!”高玧打斷他的話,正視着蕭承佑,“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安心把你扶上皇位?”指着他身上的酒漬,“從你進京到現在,哪天不是在荒唐的過,在燕地也就罷了,但這裡是京師。一個花天酒地的王爺,將來如何信服民心?”
蕭承佑沉默。
高玧將眼睛閉上,放緩了語氣,娓娓道來。“如果這個朝廷沒有箢明的話,蕭煜翎會是個好皇帝!”
最起碼,今夜在他看來,蕭煜翎是個真正想爲朝廷爲百姓好的皇帝。不管他是如何的被人掌控着,不敢有任何聲張,被人唾罵是懦弱的皇帝,……但最起碼,他有爲天下操勞的那份心。
而眼前這個他相中的未來九五人選,對比之下,這一瞬間竟然讓他如此的大失所望。
肅靜,近乎死寂的沉默,慢慢的,冰冷在周圍泛開。
喉頭動了一動,蕭承佑略去平時那份紈絝,問:“你是打算幫蕭煜翎了?”望着高玧,目光如炬。高玧卻是一直靜默着,維持着閉着眼的姿勢,絲毫不理會蕭承佑。
靜默的等待,也是一種難耐的煎熬。蕭承佑笑了一笑,起身,“或許,你說得對,我不是個當皇帝的料!”沒有再說什麼,蕭承佑轉身欲出的時候,高玧卻出了一聲,不知道說的什麼,卻是停頓在一個混沌的音色當中,卻是激動得站了起來。
驀然之間又無有半句話,只是不自然的站在當地。
“你不用留我,其實我全然是多餘的擔心了,或許以你的能力,斡旋朝堂根本是綽綽有餘,等過些時日,我便請命回封地。”
“箢明或許會殺你!”高玧冰冷的說了出來。蕭承佑回頭,望着高玧,等待他接下去的話。“應該是說,你或者蕭煜翎,她只能留一個,留一個最聽話的!”
“那我不更得快點回去了!”蕭承佑諷刺的道。
“不!”高玧慢慢回覆了淡然的本色,又坐回剛纔的位置上,“你越早回去,只會讓箢明越擔憂,這次可以說是我安排你進京,但是也是揣摩到箢明可能會想廢黜皇帝,而且又在衆多宗室中挑選,你是最大的可能,所以我才順水推舟而已。”
敲打着那張黑檀木的桌面,修長的手來回不似表面那般平淡無紋,節奏間略顯急促,“現在京城表面一派平靜,恐怕內中已經是風譎雲詭,暗涌不斷了吧!”
“所以你想幫蕭煜翎,把局勢扭轉?”回想到高玧剛纔的話,蕭承佑幾乎已經認爲高玧已經認可了蕭煜翎這個皇帝,而之前說幫他取得江山的話,此刻回想,卻顯得有點荒謬。
“我以爲你我患難,你會懂我!”高玧沒有辯駁,只是輕輕的說出這麼一句。
蕭承佑聽後一怔,驀然覺得赧顏,別過了頭,“那你這些舉動又有什麼意義呢,你擺明了是在幫他。”
“如果說,……”高玧忽然凜冽起了容色,眼神中閃過的一絲肅殺,讓蕭承佑不禁悚然,“我也是想殺他的呢?不,不該如此……”
“我更想他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