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京都,迎來了這十數年來最爲歡騰的一日。皇帝大婚,特赦天下,與民同慶。頓時汴梁處處,鮮花滿路,空前盛況,萬民無不歡騰。
盛世浮生,直至夜深,自那浩瀚飄渺的蒼穹之上,皇家點燃了第一枚煙火,整個汴梁京都,更在此時熱鬧沸騰了起來。行街處處,無不攜老扶幼,歡聲笑語,比比佳人才子。卻見戶戶家家,與天同慶,俱都親朋滿座,交杯換盞,無意停歇,珠語連連,只求酩酊。
盛紅的煙火,綻放了整個漆黑的夜,這正是,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這派浮生若夢,歡笑穿透了每一個人的心,俱都感受到那彌天的喜訊,但是在這天闕之內的一處清冷小院之內,卻始終有人與孤獨常伴。
今夜,是沐兒的大喜之日,沒有惜別的淚,在樑霽的脣邊,卻始終掛有一絲微笑,對着空曠的院子,任天上時不時的光亮,眼神之中所呈現出的,是一種空洞的決然。笑着的決然,“沐兒,終於到你成親之日了,與你的樑哥哥偕老白頭,記得,一定要偕老白頭!……”
初秋的夜,風已入冷。以樑霽的身體來說,卻是如何也消受不住這般清寒的。風一吹拂過,便不斷的咳嗽着。一貫在這個時候都習慣點燃的薰香,今天也一點都沒有動,不知道爲何,就想坐在這裡,靜靜的聽着那遠處傳來的喜樂,替蘇沐開心着。
不知道什麼時候,再雲的身影悄然而至,至樑霽的身後,看着他這付模樣,忽然一陣不忍。
再雲知道,今天是蘇沐的大喜,他應該傷心的,但是此刻的樑霽,卻沒有半點傷心的模樣,只是坐在門前笑,這樣的笑,讓再雲看得心寒。他從來沒看到樑霽這樣過。
再雲更願意的是讓樑霽大哭一場也行,不要像現在這樣,淡然得讓人心驚。他不敢大聲說話,怕驚了那蒼白的人。“主子,聖上有請前去赴宴……”沉吟了一下,再雲擅自說道:“要不,我們不去了吧……”
“這什麼可以!”樑霽說着,卻已經起身了。
天才剛入秋,但是樑霽卻早已貂裘披風加身,手中也備了暖爐,窩在懷裡,卻始終沒有點燃,如同他此刻的心,冰冷得沒有半點暖意。
在大婚之前,蕭煜翎卻爲了高玧的座位該如何處理而擔憂。他在朝中無官無祿,若與其他朝臣同座,恐怕會引起非議。但若是座位安排得偏遠了些,又顯得對這個謀士有所輕待之覺。
但是蕭煜翎卻忽略了一件事,高玧是由箢明邀至宮中的,早在蕭煜翎擔心這事的時候,與阿明便讓禮部去處理這樁小事了,旨在吩咐,不能冷落了高先生,卻也莫要讓其他朝臣有所非議。
禮部乃是韓驍所掌管,這一道旨意下來,卻是非常輕鬆的一事,於是,韓驍將樑霽安排在與自己同坐的地方,既不與其他官員混淆,又不會孤單冷落了他,正好兩人自從一個入宮,一個爲官之後,都沒有好好的聚首一次,也可趁此機會,好好暢飲一杯。
待得樑霽來到筵席之後,百官早已入座,他一身貂裘,在筵席上顯得尤爲現眼,不單韓驍很快的找到了他,併爲他引至座位前,就箢明與韓驍,甚至於靳雲鋒和燕雲王,都能發現樑霽此刻的身影。
兩人入席,樑霽端起酒杯,卻向今日大婚的皇帝,表示慶賀率先敬了一杯,蕭煜翎也回飲了一杯。
樑霽再次坐落在席間,與韓驍談了起來。“近日不見,似乎高兄的身體依舊不怎麼樣!”韓驍看着樑霽這一身披風不離肩,兀自感慨着,“難道宮中太醫也對高兄的病束手無策麼?”
樑霽沒有說什麼,只是笑了笑,端起酒杯與韓驍對飲,“生死有命,高玧現在看開了。”
“看開了!”韓驍噙着高玧的這一句話,似有玩味兒,“雖然明知在這樣的場合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但是韓驍終究還是想問,不知道高兄是否介意?”
樑霽瞥了一眼這個紈絝子弟,這段時間兩人雖不再似之前剛入汴梁時候的來往頻繁,但是依朝堂上的形勢變化,樑霽還是能清楚的感覺到韓驍如同一刻頑石,已經在漸漸的將那些棱角磨平,努力的做好一個‘官’了。
但是現在看到韓驍這樣的玩笑嘴臉,終究心裡還是喚回了當初相識時候的一點熱誠,他再次飲下一杯酒,“既然知道這樣的場合不應該說,那又何必說呢?”樑霽淡淡的道,就在韓驍“但是”之後,樑霽又道:“今日是沐兒的大喜之日,我是前來祝福她的,我不會有所留戀。縱即江山萬頃,美人在側那又如何,高玧心中所求,從來都不是這些。”
韓驍卻愣住了,剛纔樑霽說這話的時候,韓驍明顯的被他眉宇間從容的壓迫所震懾到,他直到現在都一直看不清楚這個文弱到被風一吹便能倒下的文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心思。
韓驍無奈的笑了,彷彿在諷刺自己的多心一樣,“看來,高兄也是過得很好,我的擔憂卻是完全多餘了。不過高兄能摒棄兒女私情,這點值得開心,我敬你!”
兩人相視一笑,久違了的重逢,都是淡然的相知。
一直感覺到身後有一道目光追隨着,樑霽回過頭,與那目光的主人相視一笑。
燕雲王卻不領情了,從他的表情不難看出,他正輕蔑的對着樑霽冷冷一哼。自從那日在大街上煮酒歸來,兩人吵的那一架之後,雖說後來蕭承佑還是幫樑霽將箢明的鳳棲宮給燒了。
但是也從那日之後,兩人便各自都沒有什麼來往,就連見面,也沒有過一次。
樑霽知道,蕭承佑始終是關心自己,那日纔會在大街之上氣急敗壞。所以他率先端起杯子,隔着人羣,朝蕭承佑敬了一杯,希望藉此一舉,兩人得意一笑泯恩仇。
誰料到,一向好與的蕭承佑,在看到樑霽舉杯的舉動之後,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遂轉過身與身邊羣臣交談着,也不再理會樑霽。
樑霽一剎那的錯愕,他料想不到自己會碰上這等閉門羹,錯愕之餘,看着自己手上的酒杯,忽然似想起了什麼一般,輕笑了一聲,嘆了一口氣。
想來當日,與蕭承佑在大街上以至於翻臉,也是爲了酒,說得最氣急敗壞的,也就是那句,“你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還飲酒!”
頓時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席至夜半,一夜春光乍許,在漫天煙火的閃爍之下,鼓樂之聲卻陡然被換做笙簫之聲,笙簫聲起,一女子翩然而至,隨着漫樂翩然而舞。
一雙水袖翩躚,將那女子身段,襯得恍若天人。
直至這一刻,蕭煜翎在看到宮瑾在下面舞動的身影時,他心中的大石才放下。之前因爲婚事的延誤,迫不得已他將宮瑾如何進宮之事全權叫與高玧處理。但是他畢竟在朝中沒有任何可以借力的點。
蕭煜翎還在擔心他究竟是先以什麼樣的方式讓宮瑾的絕色出現在西疆皇子的面前。
但是蕭煜翎卻忽略了一件事,韓驍乃禮部的執掌者,所有宮中禮儀都得經過他的手,而這樣將宮瑾帶近宮中,明目張膽,卻也是最安全的,照這樣看來,韓驍八成也是知道他們欲刺殺西疆皇子的行動了。
而樑霽刻意安排宮瑾進宮獻舞的意圖有兩個。一個是這樣明目張膽不但可以降低宮瑾進宮是的盤查安全問題;另一個,則是疆人善舞,無論男女都是聞樂聲動之人。而宮瑾多年在勾欄院中打滾,舞姿身段怕是少有人能企及,故而在這一點共鳴之上,西疆皇子肯定會對宮瑾另眼相看。
但只見,宮瑾腕上水袖如同靈蛇亂舞一般,旋轉翩躚,在蒼穹之上大放異彩的煙火照耀之下,傾城容顏堪比月宮仙子,筵席之上,早不少人看得癡迷。自然那個善舞的西疆皇子,在看到宮瑾這般舞姿身段之時,襯上那如同不朽的容顏,剎那間竟然錯愕。
笙簫流連,水袖婉轉,翻旋裙襬,將風姿襯出最美的韻味。時而水袖婉轉,回眸一笑,竟使人不知天上人間。時而流連,如同波濤陣陣,水袖廣舒,於風中獵獵飄揚……
惹人流連之時,出乎在場所有人意料之外,那個西疆皇子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步至那舞場之中,與宮瑾同隨笙簫樂舞,無限柔情。
就連善舞的西疆人,也不禁爲宮瑾的舞技讚歎,如同上蒼所賜落凡塵的舞者,在蘇霍的身旁流連婉轉,配合無間。
托盤起,蘇霍手上金盤霍霍,誰知那宮瑾,更是技高一籌。竟然真的旋身上那金盤,被蘇霍高高舉起。但見蓮足纖纖,足足在那面不大的金盤上點落一百二十下,沒點一下,手中水袖翻出一次不同的浪花……
將筵席中的所有人,看得是瞠目結舌!
席罷之後,那西疆皇子卻兀自帶着那舞娘,來到自己的寢宮內,無限的癡迷,眼神之中,盡是對這個有着絕世容顏,也有着絕世舞姿的女子的癡戀。
今生今世,只有此刻能令他砰然心動。
“我要帶你回西疆,那廣闊無邊的沙漠上,天地爲你奏響舞曲,你可以盡情的唱,盡情的跳,如那雄鷹,與我盡情的盤旋,廝守終身!”他摟着那女子,一股惆悵若失的感覺,使得他更加緊緊的抱住這個女子。
“你怎知,那便是我想要的東西?”宮瑾無限柔情,卻推脫着蘇霍此時的意亂情迷,轉身繞進他的寢室之中,輕撩那紗帳,掩去半邊容顏,嬌羞一笑之時,竟然能讓人血脈在這一瞬間一沸。
蘇霍忍不住的追逐上那嬌柔,又再次將那柔軟攬入自己的鐵臂之中,不再鬆開,“那你說,你要什麼,我是西疆的皇子,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爲你辦到。”
“那如果是說……”宮瑾媚態頓生,伸出一隻手,染滿丹蔻的指甲一層一層的撩撥開蘇霍胸前的衣裳,露出那解釋的胸膛,驀地一笑,“……我要的是你的命呢?”
“轟!”天空中又盛開了一朵煙火。
這次卻是血紅的鮮豔,乍開的一瞬,所有人都驚歎,鮮豔得像血一樣的煙火,霎時之間染紅了漆黑的蒼穹。
流光只一瞬,離愁只剎那,這般鮮紅的顏色,喜慶的全身,卻始終照打不進蘇沐的心裡。
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卻沒有想象之中的歡喜。新婚之日,不是本該歡歡喜喜纔是嗎?蘇沐一直在問着自己這個問題。
直到,新房中有人步至,是今晚的新郎官。
靳雲鋒看着那個披着蓋頭,今晚過後,便要與自己廝守終身的新娘,不禁莞爾一笑。一柄玉如意在手中,輕輕的挑落那蓋頭。那清麗的容顏,此刻濃妝豔抹,卻又有一番別樣的風情。
蘇沐微微一笑,看着眼前這個身影,一剎那的迷離,竟然似那白衣翩躚之人,遙在天邊,卻似眼前。
沐兒的這一笑,如迎風沐雨而綻,頓時叫靳雲鋒心旌搖盪,不能自已。他坐在蘇沐的身邊,輕輕的執起蘇沐的手,“沐兒,從今日起,你我便是夫妻,從今以後,榮辱與共,不離不棄。”
靳雲鋒的這話,打破了蘇沐的迷離,突然看到眼前的靳雲鋒,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適應,只是垂首不語。
靳雲鋒當成是蘇沐的嬌羞,卻聽得蘇沐喚了一聲,“樑哥哥……”
這一聲如同驚雷,將靳雲鋒從好夢之中生生拉回。是呀,他現在是樑霽,與蘇沐成親的人,不是靳雲鋒。
不知道怎麼的,靳雲鋒神情突然變得僵硬了起來,藉着起身,掩飾自己的尷尬。“我們還沒飲過交杯酒呢!”說罷,端起酒杯,爲兩人都各自斟了一杯酒。
靳雲鋒不敢正視蘇沐,他知道,蘇沐的心中所能容下的,是當年的樑霽,而他的任務,就是替真正的樑霽,他的主子完全他的意願,照顧好蘇沐,不要讓她傷心。
但是他在此刻,卻希望這不是一次任務,坦然的和蘇沐說,他是靳雲鋒,不是她的樑哥哥,那時候……他不知道,那時候的話,蘇沐會不會還是一身喜袍,和自己在這洞房之內,花燭春暖。
“樑哥哥,樑哥哥,你怎麼了,你在想什麼,酒都溢出來了!”蘇沐一把奪過靳雲鋒手上因爲失神而溢出的酒杯,他別過頭,不與蘇沐對視。
蘇沐覺察到了這一絲異樣,問:“樑哥哥,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呀?”
靳雲鋒一愣,忽然在心底嘲笑自己,怎麼卻在這一刻意亂情迷了呢,這只是主子交代的一次任務,他卻身陷在其中,既對不起主子,更惹蘇沐傷心。
於是,靳雲鋒又轉換了笑容,對着蘇沐言道:“今日是你我的大喜之日,我如何有心事呢,只是的新娘實在是太美麗,我都有點失神了!”
蘇沐一笑,一隻手端起杯子,與靳雲鋒的另一隻手交纏上,共同飲落那一杯交杯。
合巹酒,合巹百年,偕老百年。
只是兩人在喝下的時候,蘇沐卻意外的看到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秋風吹開,站在門邊上,那一抹淡然白衫,披着厚重的披風,正站在門口,看着此刻房中如春般溫暖的一刻。
看到蘇沐沒有飲下合巹酒,而是愣住了。靳雲鋒也轉頭一看,卻看到樑霽正笑意盈盈的站在門口。
樑霽徑自入屋,輕笑了一句,“不請自來,打攪了!”
靳雲鋒在蘇沐的面前客套的迴應着樑霽。樑霽則是看着蘇沐,一雙眼中被笑意掩去,早已看不到心中那酸澀與難忍。“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想來敬你一杯,祝願你與你的樑哥哥白頭偕老,一世無憂!”
蘇沐沐說什麼,樑霽卻再次倒滿了一杯酒,敬了兩位新人。飲落之際,酒氣卻牽動肺腑,不停的咳嗽出聲。
蘇沐想說什麼,但是卻終究沒有開口說出,只是化做了一句,“初秋夜喊,高先生應當謹慎纔是。”
改口的一句高先生,讓所有人都有點錯愕,樑霽則是點頭笑笑,對着靳雲鋒說,“我還是那句話,希望你能另沐兒一輩子開開心心的,這樣就足矣!”
靳雲鋒頷首,蘇沐在這一刻,眼中的迷離卻又是深了,舉步朝前,卻始終沒能將心中的話吐了出來,如何,不是洞房花燭,如何,不是她有着深愛的樑哥哥,如何不是……她或許會拋下一切,跟這個蒼白的君子說一句,“我何曾想有負於你!”
只是,在這個時候,眼前的站的人,已經是她的夫君,她不能再有任何僭越。
靳雲鋒與樑霽兩人,只是虛言了幾句,最後在樑霽的“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後,便告辭離去。
初秋入夜,此刻天空中難得的清明瞭起來,一輪皓月皎潔,照射進樓閣之中,將那一對玉人襯托得完美無暇。
迴廊之中,樑霽那身影,卻是再也止不住的邊走邊顫。
流光只一瞬,離愁也剎那,淚痕卻平添。回首望,天邊那一輪皎潔明月,卻始終沒能被眼炫亂的煙花迷離,依舊灑進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