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業被葉溯的眼神狠狠地敲擊了下,他微抿了下脣角,還未說話,葉溯已經從他的表情裡看出了一些端倪,頓時如遭雷擊。
“你用了不正當手段對付我?”
“是心理暗示。”韓業連忙安撫住激動的葉溯,“這是心理治療的一種,通過言語或非言語手段暗示患者不加主觀意志地接受一種觀點、信息或態度,以消除某種症狀或加強某種治療效果的心理治療方法之一。”
葉溯懷疑地盯着他:“我沒有病!”
“這並不僅僅針對心理疾病。”韓業輕聲解釋,“也可以達到其他目的。”
韓業默然了半晌,才終於沉聲說道:“葉溯,你知道你自己的處境嗎?”
他陡然嚴肅下來的語氣讓葉溯一怔。
韓業索性直接明瞭地說:“你沒有自由。”
他輕輕彎下腰,離葉溯的臉很近,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視着葉溯,嘆息一聲,說的話卻近乎無情:“你沒有自由,沒有選擇像一個普通人平凡生活的權利,無論你願不願意,都只能跟着我,冒着死亡的危險揹負起沉重的責任......”
葉溯才張開嘴,就被韓業打斷話頭:“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對其他六個人也同樣不公平,但我別無他法。如果犧牲少數人能換來人類一個輝煌的未來,我會不顧一切地去做。我希望你們能和我一樣,我不知道周斯將軍是怎麼協調七個人的,我很嚮往他們的相處模式,他們大概就是有着同一個目標的隊伍,相互扶持,血淚與共。但讓我感到挫敗的是,我找到的第一人就讓我十分無奈和無力。”
韓業還在給葉溯擦着臉上的營養液:“我不是在怪你,是在怪我自己。我太迫切,可由不得我不迫切。誰知道我什麼時候會出意外。”
他淡然地談着自己的死亡,作爲聽衆的葉溯卻不由一陣刺痛。
韓業拉起葉溯溼漉漉的手,將它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從肩膀一直滑到手腕,營養液溼透了他的衣袖。
“這隻手是假的。”韓業有些懷念地苦笑,“還記得在重力室和你說過的嗎,我曾經被背叛過一次,在太空裡遇到了伏擊。我只有一臺能量很少的機甲,和它一起漂浮在宇宙內。那片宇宙是處危險的特殊區域,充滿了輻射和奇怪的磁場,外界根本接收不到我發出的求救信號。最後,我是藉助一塊隕石逃離那裡的。怎麼藉助的呢?就是不受控制地飄着,看到無數流星從我眼前劃過,碰運氣地終於讓我碰上了一塊隕石。我過度消耗了我的精神力,終於讓機甲的左臂攀上了那塊隕石。高度的摩擦力和撞擊力瞬間讓無力開啓防禦系統的機甲癱瘓了一半,機甲左臂直接汽化,好在有它緩衝了一些力量,我才得以逃生,但我的左臂也被撞斷。你知道嗎,那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而骨頭和血肉碎成粉末的痛苦差點讓我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可我連尋死的資格都沒有,明院但凡還能有用得上的人,就不會將執行司交給當時只有十八歲的我。而星卦和司南的出現,更是加重了我的責任,我就算做不了什麼,也至少要在死前留下破解星卦的辦法。”
葉溯終於忍不住低下頭去,韓業的眼神讓他心裡說不上來的塞,好像被擠幹了水的海綿,皺巴巴的,卻還要被烈日暴曬。
“人的生命實在太脆弱了。”韓業悲哀地說道,“我年輕的時候多次抱怨過蟲族,爲什麼宇宙中會有這樣一個殘忍的種族,幾百萬幾千萬的文明與生命也可能一朝傾覆。後來,我經歷多了明爭暗奪,也很多次在宇宙中在生與死的邊緣來回遊走,看過了無數星球星系甚至黑洞的覆滅,也看到過很多星辰的誕生。宇宙就是這樣,在誕生與毀滅的循環中向前浩浩蕩蕩地走。對於宇宙而言,一種生命太渺小,誕生與覆滅也只是剎那。我們承認宇宙的規律,但不代表我們也得承受!”
“那你怎麼反抗?”葉溯脫口而出,越見識到宇宙的偉大,越深知自己的渺小,而韓業無異於將人類的職責全都放在自己一個人的身上,他怎麼有勇氣去對抗宇宙的規則?
韓業忽然灑脫一笑,面上的陰霾、惆悵與沉重彷彿一剎那就煙消雲散,他說,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吾將上下而求索。”
即使“路漫漫其修遠兮”。
即使前方的路又窄小,又陰暗,甚至不知道能說那究竟是不是一條路,是否有出口,是否有山重水複的那天。
“吾將上下而求索”這七個字,彷彿是遙遠星空傳來的星球爆炸聲,經過了重重時空,振幅直達人心,振聾發聵,讓葉溯在那瞬間忍不住想要流眼淚。
韓業就是這樣一個人啊,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吸引住他。沒有人不希望自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葉溯也是如此。可絕大部分都承受不起英雄背後的沉重與血腥,他們只能嚮往,爲之傾倒,爲之搖旗吶喊,沒人不愛英雄。而韓業做到了,他揹負着比山還重的責任依舊在上下求索;他曾迷茫過,覺得累過,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可他還在求索。星辰大海都在他眼裡,他的眼神怎麼不讓人心甘情願地陷進去?
所以葉溯在昏迷前,想到的也僅僅是隻付出不要回報,而不是一走了之。他怎麼忍心一走了之,但凡一個正常人怎麼忍心讓英雄難過,讓他獨自戰鬥——爲了全人類?尤其,還是他仰慕的英雄。
葉溯被難過堵得難以呼吸,他不知道在難過些什麼,韓業需要他可憐嗎?不需要啊,他比大部分人都值得尊敬,他活着的意義早已經突破了個人功利性,進入了崇高的範疇。
韓業輕輕撫摸了下葉溯發紅的眼睛:“那現在來說說你。不,在說你之前先說說莫卡老師。莫卡老師在你昏迷的時候,和我說,他感覺到他時日無多了。對了,沒和你說過莫卡老師的心臟也是假的,是用特級金屬製造的一個假心臟。莫卡老師才七十多歲,如果沒有十二年前的災難他本能活到一百五十歲的。他和我說,他可能看不到了。我知道他說的是看不到人類崛起的機會。你應該能明白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老人,對於未完成的心願有多麼渴望,他每天喝自己不愛喝的營養液,‘浪費’時間做保健,就爲了多活一段時間。如果他對你苛刻,你就想想他曾被密密麻麻的蟲族圍攻的場景,你見過超過一萬隻以上的蟲族攻擊一個人的場景嗎?如果見過,你就會對莫卡老師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於他強加給你的痛苦也會更加感激,因爲那是存活的希望,莫卡老師給你的,不僅僅是痛苦,還是在任何艱險的環境下都能依賴的東西。”
葉溯忽然懂了。他想起了在基地被圍攻時的那一幕,他一個室內工作者攔住了八個訓練有素的特種兵,讓肖承成功地將信息發送出去。這不就是莫卡老師帶給他的成功嗎?以後的每一次險境,他都得感謝莫卡老師一次。
“好,現在說說你。”韓業的語氣又變得溫和起來,“你是我找到的第一個人,我很欣喜,但又很矛盾。在找你之前,我就想過了你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懦弱的,膽小的,還是魯莽的,霸道的,或者不服管教,更或者是一個無惡不作的惡人。於是我就決定了,無論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都得馴服你。可真正見到你的時候,我又無所適從了,那種感覺大約就是一個男人看到了一顆小草,他不要它開花,卻要讓它長成一顆參天大樹。他從沒做過這種事,因而毫無分寸。他開始殘忍地嫁接,割開小草的枝葉,灌進去它無法承受的基因。強迫向來是我不想做的事情,可又不得不去做。我很抱歉。”
韓業深深地朝葉溯鞠了一躬,彎下他即使揹負着人族命運也不曾彎過的背脊:“即使你恨我,我也不得這麼做,因爲只有參天大樹才能撐得起要塌的天。也只有你們七個人,纔有機會長成參天大樹,連我也不能。我羨慕你們。”
葉溯看着韓業的頭頂,不長的頭髮色澤黝黑,很像他眼珠的黑色,純粹得沒有任何雜質。
“我知道那很痛苦,所以我也很對不起你們。可我真的沒辦法。”韓業說,“如果有辦法,我會不顧一切去做。可我沒有。讓我分擔你們哪怕一點的痛苦我都做不到。看到你在感態分化中被攻擊時的痛苦,我還能自我安慰那是爲了你好。可在重力室內,看到被重力壓迫的你那麼絕望,我就真的做不到自欺欺人了。我不該優柔寡斷,可我畢竟是人,生而爲人的驕傲但也是弱點之一就是有一顆柔軟的心......”
“莫卡老師因爲是假心臟,所以沒有嗎?”葉溯忽然問,問出來連他自己都愣了下。
韓業不禁笑了一下:“也能這麼說,因爲他經歷過那顆柔軟的心被蟲族一口口啃噬掉的痛苦,連柔軟也一併被啃掉了。可人類也需要莫卡老師這樣的人,在蟲族戰場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看見過自己的同伴愛人親人、自己的友情愛情親情都被蟲族吃掉,他們就不再柔軟,他們將美麗的感情化成了堅固的堡壘,守護其他人的柔軟的心。”
韓業笑着說,眼裡卻是濃郁的沉痛:“爲了讓悲劇不再發生,我不能因爲心軟就放棄讓你快速成長的計劃,可我真的感到很抱歉。當發現你對我......”
韓業頓了下,直接略了過去,“如果這能讓你減輕一些痛苦,我也願意做。如果能讓你甘之如飴,我更願意不擇手段,比如心理暗示。將你的顧慮斬去,只留下值得讓你付出的明亮。與其想得太多,不如不想。你做不到,那就讓我來做。”
葉溯重重地閉上眼。是的,韓業沒有說錯,如果他真的只屬於這個世界,沒有現實世界的另一個身份,那麼既然註定要跟隨韓業,還不如有希望有企圖地跟着,至少讓他覺得痛苦沒有那麼難熬。
拿一塊美味的肉來引誘驢子,絕對比拿皮鞭不停地抽打要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