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七,墨七……”當所有的事情終於在這個臨界點用席捲一切的姿態爆發的時候,齊傾墨在短暫的失控之後強行恢復了冷靜,目光中仍有慌亂,但依稀可見理智的光芒。
她不能將太多的情緒留在已經死去的人身上,活着的人,纔是最重要的。
她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就讓這一切在這裡結束吧。
“我帶你去找她。”瑾諾第一次抱住齊傾墨的身子,攬着她的腰肢自城牆上跳下,向喧囂的戰場上那一生一死的兩人奔去。
墨七坐在馬背上,背後是早已失去了知覺的蕭遙,他嘴角處還帶着笑,像是解脫,又像是流戀的模樣,原來蕭遙生得這般好看,墨七替他擦去臉上的血跡,柔聲似對睡夢中的愛人:“蕭將軍,你就算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你,黃泉路上慢點走,我來尋你來了。”
但見她策馬提刀,一身紅裝,木簪斷裂,長髮飛揚。一騎輕塵奔入茫茫戰場,淹沒於千軍萬馬,遙遙可尋的,也只有那一頭終於放下來了的長髮。
……
如果說蕭遙的事將齊傾墨逼至崩潰邊緣,那麼墨七的離去是壓垮了齊傾墨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拼卻了全力守護的人,最終卻什麼都守護不住,上天像是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她預測了未來,改變了歷史,卻將歷史帶入了一個她根本不願意接受的時刻。
她寧願,臨瀾國破,宣遙投降,就算是這樣的未來也好過此時此刻,只要大家都還在就好啊。
她以爲自己是在拯救,原本所有的毀滅都是她自己親手造成的。
滿耳都是不曾停歇的嘶吼殺戮聲,那些年輕的生命爲了天下一統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偉大願望,付出了最寶貴的生命。那個匐在地上的稚嫩少年啊,你家中可是還有老母手握針線等你歸家?緊握着香囊的你,老家是不是也有娘子在熬着薑湯,殷切盼望?
墨七,當你身負十數傷口,俯在蕭遙胸膛微笑着安然閉目而去時,是不是心滿意足?
你從不離身的長刀還立在一旁,上面飄揚的紅巾你說是蕭遙親自替你係上的,所以你從不捨得取下。如今刀已鈍,紅巾已破損,你也終於與蕭遙生死不離。
齊傾墨解下墨七刀柄上的紅巾,將她與蕭遙的手系在一處,低聲說着:“我聽過一個傳說,說是死前的兩人若有一物相系,到了來世,也能憑藉此物尋到對方再續前緣。蕭遙,你還欠墨七一場婚嫁之禮,若真有來世,願你們投在普通人家,結爲夫婦,百年好合。”
……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我真想到看到你與蕭遙,泠之繼與顏回成親的時刻。到時候我把你們都認作我的妹妹吧,風風光光地嫁人。”
“你要看顏回和泠之繼成親倒是容易,至於我,蕭將軍從未對我說過將來會娶我的話,齊小姐,我覺得蕭將軍不喜歡我。”
墨七你看,蕭遙是喜歡你的,所以他在臨死之前讓你離開,把你託付於我,可是他卻不懂你,不懂你這等剛烈的性子又豈是我能看得住的?
墨七啊墨七,不能同死但求共死,也只有你這等性子才配得上蕭遙。可我多想你活着,人只有活着纔有希望啊,哪怕活着是一件如此的痛苦的事情,你需要面對這世上所有你不肯不能面對的災難,但墨七啊,只有活着,那纔是蕭遙希望你做的事。
你知不知道,這一次的你違抗了軍令?
瑾諾看着神魂遊離的齊傾墨,黯然無語,只餘揪心。
蕭天離說過,哪裡有奪天下不死人的。瑾諾不喜死人,所以他寧肯不奪這天下。
月光清冷如霜,照映在滿是傷痕的大地上,兩軍皆失主帥,但蕭天離的從天而降讓臨瀾國的士氣受鼓舞大,尤其是他出手狠辣絕情,王者之氣君臨天下,一番苦戰之後,終於在月牙爬上屋檐的時候,怒吼着攻破了賀城的城門,自此,入主青沂。
賀城守城士兵男女老少約三十餘萬人,待得城門被破之時,俘兵只有兩萬,多孤寡婦孺,孩童稚子之輩,未見男子,男子皆戰死於沙場。
臨瀾國整兵入城,不殺降兵,卻無一降兵。
空蕩蕩的青沂國皇宮猶如死城,未見一人,後宮嬪妃早已被殷笑聞下令勒死,宮娥太監皆已服毒,滿目的死人和鮮血,這裡的慘狀不比城門之外好多少。
這纔是殷笑聞,不留一絲餘地的殷笑聞,他自知必敗無疑,只是寧可戰死,也不願意投降。
蕭天離望了兩眼這個他算得上熟悉的皇宮,扶着手中的長槍,望了會天上的月亮,忽覺疲累,轉身走出城門,一直走到還來不及打掃的戰場上。
她還枯坐在那裡,記得從今日她到了那裡之後就再沒有換過姿勢,久久地望着蕭遙和墨七。
“你在這裡做什麼?”這一點也不像是蕭天離的聲音,他的聲音不該這麼沉寂嘶啞,更不該這麼冷漠無情。
“我以爲你知道。”齊傾墨乾涸的眼睛酸澀發疼,聽着蕭天離陌生遠離的聲音,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知道什麼?知道皇叔會來自尋死路,還是知道你宣遙國在等漁翁之利?”蕭天離冷嘲一聲。
“蕭天離,你在說什麼!”瑾諾低喝一聲,蕭天離說的這些話比殺了齊傾墨還讓她難受,就算是蕭遙的死對蕭天離打擊巨大,但也不該遷怒於齊傾墨!
蕭天離卻沒有理會瑾諾的憤怒,只是淡漠的看着齊傾墨的背影,一直以來他就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她從來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任何事都不與自己商量,不會告訴自己,不論好的壞的,她自私地把一切都藏起來。
她以爲這是偉大,這是犧牲,卻不知道這對別人而言是一種折磨和負罪。
終於到了這一天,她還是什麼都不說,依然將一切都揹負着,可沒有想到吧,她得到的結局是不該死的人,都死去了。
齊傾墨,你有沒有過一絲後悔?
蕭天離累了,這種累是源自靈魂的最深處,齊傾墨一次次地將他推開,他每次都死皮賴臉的再黏上去,但這一次,他真的要離開了。
你那麼愛自由,就還你自由好了,看一看沒有我的自由,你是不是會過得更好。
齊傾墨勉力起身,望着這片在月光下的焦土,還有橫七豎八死去的將士,血腥味和焦炭味在鼻端縈繞,甚至還能聽見無數的亡靈在呼嘯,這一場雙方都付出了太大代價的攻城戰,它在史書上寫下了重要的一筆,可是也只是一筆,史官便會翻過這一頁。沒有人會記得這些死去的人們叫什麼名字,那成千上萬的亡靈,只有一座座孤立的墳塋,埋骨他鄉。
偶爾有後人打馬而過,會對着夕陽感嘆一聲:當年這裡有過一場慘烈的戰役。
如此,便是全部。
不會有人歌頌這場戰役中只求同死的墨七和蕭遙,也不會有人記得殷笑聞是一個何等灑脫磊落的霸主,更不會有人知道突然大發神威的蕭天離是在何等絕望悲愴的情緒下提槍上陣。
在一瞬間她不知道該去將這一切歸咎於誰,好像誰都沒有錯,錯了只是自己,只有自己。
“瑾諾,我們回去吧。”齊傾墨突然輕聲說,將墨七已經冰涼的手放下,與蕭遙的大手相握,紅巾在二人掌間飄動着一隻角,像是在廢墟里開出的紅花。
在廣闊無邊的斷壁殘垣裡,她瘦弱的身姿像是隨時會被這無邊的黑暗所吞沒,而她自始至終沒有再回頭看蕭天離一眼,只是不想再去看多蕭天離臉上陌生的表情,曾經無數次想過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讓蕭天離心甘情願地離開自己,忘記自己,如今這樣,雖然與初衷有些出入,但結果似乎是一樣的。
她知道,蕭天離會厚葬蕭遙與墨七,會將他們合葬於一處,甚至會將殷笑聞的身後事也辦妥,他會全盤接手青沂國。他從來都是穎悟絕倫,睿智出衆,要在這個國家的城頭上插滿臨瀾國的旗幟亦非難事。他一直說要一統江山,成就天下霸主,今朝他終於完成了一大步。
齊傾墨知道一切一切,知道臨瀾國此時的皇宮裡躺着的那位皇帝已是一具死屍,知道前去的二十七黑羽騎以文赫爲首都不會再回來了,知道青沂國從此改國號,換國主,易國旗,知道他的蕭天離將成爲一個真正的帝王,冰冷無情。
她更知道,宣遙,危在旦夕。
而造成這一切的人,不是臨瀾國皇帝,不是殷笑聞,不是蕭天離,不是任何一個人,好笑的是,是她自己。
“不要忘了,還有鵲應。”柳安之低聲提醒,她怕齊傾墨滿心死志,就此離去,她至少還要想想這些活着的人,還有即將活過來的人。
“對啊,還有鵲應。”
一副殘軀不知強撐了多久,總是有一些放不下的執念在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