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早夭

288、早夭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和許鳳佳就被來送消息的立夏從牀上推了起來。

“……等到早上進去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血流了一地。”這位大丫環面色雖然蒼白,

但聲調還是很穩當的。“現在國公爺已經過去了,請世子爺也快些梳洗了過去。”

她頓了頓,又道,“國公爺說,少夫人就不用進慎思堂了,不過一會兒也要叫您到清平

苑裡去說話的。”

七娘子先是一驚,隨後又很快鎮定下來,她半坐起身輕聲道,“知道了。”

又問許鳳佳,“你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沒等到就睡過去了,倒是一點都沒覺得。”

許鳳佳的行動要比她利落得多了,一骨碌翻身下牀,一邊穿衣一邊道,“你睡着沒多久

我也進來了。昨晚什麼都沒說清楚,娘說大家都回去休息,今早再來談更好。”

他脣邊露出了一抹若有若無的諷笑,低聲道,“你看,現在來說,不是什麼事都解決了?”

也不等七娘子答話,就又轉過身大步進了淨房,上元等人自然忙忙地預備熱水,七娘子

也就起身來在立夏的服侍下換了衣服。

五少夫人的自盡,根本在她意料之中,甚至於在昨晚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也只有她的自

盡,能夠迴避無數不好迴避的難題,平國公昨晚將她送回慎思堂,還不就是爲了儘量給

她方便?

只是在知道五少夫人是飲刃自盡時,七娘子纔有些許動容,“她也真狠得下心。”

一邊說,一邊又不禁自嘲地笑了。“也是,她對別人狠,對自己只怕是更狠了。”

這樣不緊不慢地吃過飯,四郎、五郎就進了屋子,兩個人都是愀然不樂,“娘,穀雨姨

姨不讓我們去上學!”

七娘子望着這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小臉,只覺得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畢竟是挪開了一點。她打從心底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今天家裡有點事,四郎、五郎也不方便上學,等

一會娘也要進園子裡去幫忙,你們呢,幫不上忙也不要添亂,就在屋裡練字好嗎?”

五郎還好,四郎緊跟着就道,“咱們能到至善堂去玩嗎?或者去慎思堂找賢姐姐玩!”

七娘子毫無準備,被四郎這樣一說,面上倒是一怔,有了些爲難。四郎看到,面上就顯

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這麼小,就知道什麼叫做套話了。

這技巧雖然粗糙,甚至於四郎根本不知道這叫做套話,但也能說明這孩子有多聰明,幾

乎是本能地就掌握了問話的技巧,又已經可以解讀大人的臉色。

七娘子索性放下了飯碗問四郎,“你是在哪裡知道慎思堂出事的?”

四郎看了看一臉無知的五郎,他略帶驕傲地笑起來,擡着頭道,“我在洗漱的時候,聽

見誰和穀雨姨姨說,慎思堂那邊有這樣的事,就別讓孩子們上學了……娘,五叔五嬸出

什麼事了?”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五郎就搶着道,“多嘴!死小鬼問什麼問,該你知道的時候,自然

會告訴你!”

這句話的聲氣倒一點也不像五郎的奶聲奶氣,更像是外頭老媽媽們罵小丫頭的語氣,這

時候說出來,真是恰到好處。七娘子不禁哈哈大笑,又逗着兩個孩子玩了一會,等清平

苑來人,“請少夫人到清平苑去說話。”這才吩咐兩個孩子,“你們在家好好的,不要出去

添亂。”便帶着兩個丫頭,進了小萃錦。

此時此刻,小萃錦內的人就又都換了一副表情,雖然說不上慌張,但人人臉上,也都多

了幾分沉重。七娘子才進了清平苑院子,就聽到堂屋內傳出了太夫人顫巍巍的聲氣。“

這到底是怎麼鬧的,忽然一夜之間,於靜就被關起來了?他就是做錯了事,這麼大的人

,眼看又要做爹了,平國公就不能好好地教他,非得要這樣搓摩兒子?”

她語氣是罕見的激烈,七娘子不敢怠慢,快走幾步掀簾子進了屋。邊見到大少夫人、四

少夫人圍繞着太夫人,兩人都正勸太夫人,“您還是坐下說話。”

許夫人自己站在窗邊,倒是沒有上前,見到七娘子進來,她衝七娘子使了個眼色,高聲

道,“七娘去把四嫂替下來,她雙身子的人,禁不得這樣折騰!”

太夫人站在許夫人對面,本來正是捶胸頓足,聽到許夫人這句話,倒是被提醒過來,頓

時放緩了動作,在兩個少夫人的攙扶下緩緩落座。她瞪了許夫人一眼,眼神也是少見的

凌厲,又沒好氣地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一個兩個都啞巴了?”

看來這一位是一大早收到了五少爺被關的消息,情急之下,殺到許夫人這裡來興師問罪

的了:許夫人一回來,五房就遭到沉重打擊,太夫人這一招雖然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但

卻的確走得很妙。

許夫人卻又哪裡會和太夫人計較這個?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嘆了口氣,沉重地道,“還

是善衡來說吧。”

七娘子心知肚明,這個說明的任務還是要着落到自己頭上。她的眼神,也就落到了太夫

人頭上。

心頭又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疑問。

看五少爺昨天的表現,下毒的事,他心裡應該還是有數的。至於邱智在船上的所作所爲

,就很難說他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了。

毒害五娘子和箭傷許鳳佳,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第一,毒害可能未必害得死,用現

代說法來說,這隻能說是過失致死,畢竟五少夫人的動機也不可能是一下毒死五娘子,

否則她大可以選用更隱蔽的毒藥。第二,五娘子自己和五少夫人之間的關係也很不睦,

這可能是五少夫人尚氣傷人,就動機本身來說,雖然大逆不道,但終究沒有冒犯到平國

公最深的底線。

可如果邱智傷人的事得到證實,五房這就是蓄意謀害世子,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正是因爲這件事茲事體大,又沒有直接的物證,七娘子和許鳳佳纔沒有將它體現在案情

裡,免得扯來扯去,反而把水攪渾了。但平國公是何等人也?有些潛臺詞他是一定明白

的,而五少夫人也明白平國公明白,所以她是毫不猶豫地將一切罪名都認了下來,又強

調自己是自把自爲,把所有的罪名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平國公信不信不說,七娘子卻沒有打算就這樣讓五少爺逃脫懲罰,她未必要取走五少爺

的性命,但這一巴掌,必須把五房打得永生永世都擡不起頭來,把四少爺心裡可能存在

的一點想法打掉,把許鳳佳的世子位打得穩若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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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還是相信,邱智的事太夫人從頭到尾也是不知情的,她雖然對六房不滿,但卻

不像是對世子位有所企望,否則又怎麼會由得五少爺躺在侍衛一職上玩樂?早就把他趕

到北疆,讓他建功立業去了。

邱智的事,老人家不知情,可五娘子的事呢?她是也被矇在鼓裡,還是心裡有數,只是

採取了默許,甚至是慫恿的態度呢?

七娘子一邊從頭說起,一邊就將眼神對準了太夫人。

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才聽七娘子說了幾句話,臉色就是一變。她似乎沒有料到五娘

子的死在這時候又被擺上了檯面,訝異之餘,神色間也少卻了不滿,多了絲絲慎重,與

一點點幾乎不可見的憂心。她挺直脊背安靜下來,仔細地聽着七娘子的敘述。

七娘子這幾天來,已經不知道說了幾遍這故事,根本是熟極而流,她說到了於安,說到

了小松花,說到了邱智……最後,又說到了吳勳家的。

太夫人的神色一直保持着反常的寧靜,她似乎將一切都壓在了心底,反倒讓七娘子看不

出所以然來,也看不出心虛,也看不出憤怒。只是在七娘子說到昨晚五少夫人出面認罪

的時候,神色驟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昨晚回去之後,五嫂可能……”七娘子拖長了聲音,見太夫人面上多出了一絲震驚,一

絲瞭然,才續道,“今早起來,據說其已經飲刃自盡。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救不回來了。五哥昨晚被父親下令關在柴房裡,現在還沒有被放出來。”

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示意自己已經交待完畢。依然密切地注視着太夫人的神色,想要

看出這位狡詐而深沉的老人,此時此刻的情緒,到底如何。

太夫人緊緊地閉上眼,沉默了許久,才呼地鼓起腮幫子,出了一口氣,一下翻起了眼皮。

“這件事,決不能有隻言片語,流傳在外!”老人家兩眼精光四射,第一句話,就斬釘截

鐵地將整件事給定了下來。

許夫人不動聲色,點頭附和着道,“昨晚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是這個意思,這件事要是

鬧大,大家沒有面子,必須一定捂住。”

太夫人第二句話就問,“張家那邊派人去送信了嗎?”

畢竟是公府多年的主母,雖然已經多年未曾管事,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提得起來。

大少夫人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便在四少夫人身邊坐下,聽起了許夫人和太夫

人的商議:在這樣的場合,媳婦們還沒有開口說話的份。

“茲事體大。”許夫人神色肅穆,“我想還是由我或者由老人家親自向張家解釋,來得更妥

當一些。”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聽說張氏身邊留了一封信,信上非但認下所有罪名,更表明

這飲刃一事是她畏罪自裁,與他人無關。還蓋了自己的私印,又留了她的陪嫁丫鬟小富

春來做一個證人,有她作證,張家人就是要鬧,怕也鬧不起來。”

太夫人神色端凝,又尋思了片刻,才斷然道,“我看就讓她和於翹一樣,水痘去世吧?”

一個家庭裡因爲一種傳染性疾病,連續有人去世,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這還要先問過國公。”許夫人也沒有別的話,只道,“要是國公爺沒有二話,媳婦看這件

事這麼定也很好。”

她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低聲道,“停牀、易簀、小殮的事,你心裡要有個數。”

七娘子心中自然早有準備,她點頭輕聲道,“只要那邊一句話,這裡就敲雲板報喪。”

太夫人似乎一下就老了幾歲,她頹然點了點頭,便掙扎着要站起身來。“那我回樂山居

去,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衆人也都有事,許夫人當前將太夫人送出了屋子。太夫人走到門口,又回望了許夫人一

眼,這才搖了搖頭,轉身去得遠了。

她一走,許夫人就吩咐幾個媳婦,“國公爺其實已經帶人開了柴房,讓於靜見張氏最後

一面,這件事我剛纔沒有說,怕激動老人家傷心起來,也要去看。你們說話的時候也注

意一點,別帶出來被老人家知道。”

太夫人就是和許夫人再不和氣,也是許夫人的婆婆,有些場面上的事,許夫人肯定是要

做的。

幾個媳婦都肅容應了是,大少夫人主動道,“母親,這幾天家裡事多,四弟妹身上沉,

就不要讓她出面了,我和六弟妹輪流支應着,想來也能支撐過去的。”

許夫人的眼神在四少夫人身上停了停,也嘆息道,“好,這一次畢竟是真的死人了。莫

氏你這幾天就別出慎獨堂了,免得衝撞——我看,或者你回孃家住幾天也好的。”

家裡有個孕婦,禁忌就很多,不但四少夫人不方便,家裡要辦事也不方便,這一次還和

於翹的死不一樣,五少夫人貨真價實是少年橫死,四少夫人咬着脣看了看七娘子,略帶

徵詢地道,“雖說我不方便出面,但也還能幫着你們照看孩子……”

衆人忙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四少夫人這才就坡下驢,“那我回頭就收拾行李,一會兒讓

於潛送我回孃家去。”

許夫人又森然盯了四少夫人一眼,淡淡地道,“回孃家去,還是要小心說話。張氏是因

爲什麼去世的,別人問起來,你要知道怎麼答。”

“這自然是因爲水痘傳染,日久難愈,高燒沒了的。”四少夫人自然地回答,情態上竟是

看不出一點不對,許夫人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打發三個妯娌,“那就都去忙吧。”

三人並肩出了門,大少夫人說一聲,“要回去叫人把孩子們從學堂接回來。”便匆匆地先

走一步,七娘子也預備回明德堂一趟召集人馬,倒是和四少夫人並肩走了一段路。

四少夫人一直沉默到了岔道口,才輕聲道,“真沒想到,就是這一晚上!”

沒等七娘子回話,她又輕輕地說,“滿口裡廖氏廖氏,有孕有孕,一臉春風得意的時候

,她怎麼就沒想到今天呢?”

話中雖然有一絲傷感,但仔細聽起來,竟也有一絲藏不住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