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荊棘,庶女生存手冊,五度言情

七娘子怔怔地看着許鳳佳。

她腦中一下就響起了五少夫人的話。

“就是我們聽說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擔心得很,這萬一有個差池……”

大少爺雖然已經生育了三個兒子,但他本人只是捐了個小小的功名在身,平時只在家務中打轉,對軍事一點都不瞭解。

許鳳佳如果在此時此刻身亡,受益者只可能是四少爺和五少爺。

兩個人的確也都在行伍中做事,四少爺在邊關據說幹得有聲有色,五少爺在侍衛行伍裡的人緣一向也不錯。

會是誰想要趁亂幹掉許鳳佳呢?

“是誰在背後搗鬼,一時半會也是查不出來的。”許鳳佳嘴角就帶了冷嘲。“誰做了這事,也一定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只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我是斷斷不可能走開幾年的。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家後院都起了火……還怎麼能把國事辦好?”

看來,他正是用這個理由說服了平國公。

七娘子不禁從心底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

京城主母,實在是太難當了。這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步步爲營的鬥心機……百芳園裡的那點兒心思,比起來,根本就是小打小鬧。

女眷裡高手如雲,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男丁卻也不省心。

“你心裡有什麼猜測沒有?”不期然,她就壓低了聲音。

現在不是和許鳳佳鬧彆扭的時候了!人命當前,總要先攜手平了內宅再說,自己人先鬧起來,只能給別人可乘之機。

七娘子也一下就明白了許鳳佳爲什麼這次回京態度驟改:他只會比自己更清楚這個道理。

“我能有什麼猜測。”許鳳佳攤了攤手,面上一片冷嘲。“四哥、五哥自小在祖母身邊長大,雖然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但我們年紀差的大,從小到大,相處少之又少。我七八年前就跟着父親去了西北,此後南征北戰,一年能在京城住上兩三個月都很難得了。別說內宅,就是外宅,我也一點都不熟悉。”

少年將軍當然是風光無限,但要放棄的東西,卻也比常人更多。

七娘子和許鳳佳一時都沒有說話。

半天,七娘子才輕輕地開口。

“事有輕重緩急,我看,還是先把皇上這關過了吧。等你將南洋的差事推託了,我們再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家裡的事!”

許鳳佳不由撩了七娘子一眼。

家裡家外,煩心事多如牛毛,虧得她的語氣還是這樣清脆靜謐,就像是盛夏裡的一道山泉,叮咚間帶了清涼。

“好。”他籲出一口惡氣,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就依你說的辦。”

屋外已是亮起了燈火,遠遠的,幾個婆子正挑着燈籠走動,七娘子看了看屋角的鑲金自鳴鐘,便催促許鳳佳,“別的事,吃完飯再說,先去看看四郎、五郎吧!”

許鳳佳似乎這纔想起了自己還有一對兒子,忙站起身,卻又有些不知所措,扎煞着手看了七娘子一眼,抿了抿脣,站着沒動,反而道,“你不一道過來?”

七娘子半下午已經去探望過四郎、五郎,本來不想過去,可看着許鳳佳那無措的樣子,心裡倒是一軟。

“一道去看看也好的。”她就領着許鳳佳出了西三間,向他介紹,“東翼住的人不多,就是兩個養娘帶着四郎、五郎住在裡頭,還有幾個丫鬟輪流上夜,五姐日常起居的小屋我沒有讓鎖,佈置了一個小小的佛龕,再有就是東次間……”

一路給許鳳佳當着導遊,又將他帶進了四郎、五郎日常起居的東次間。

這裡曾經是五娘子的臥室,佔地當然闊大,此時被當作育嬰室佈置,就像個小小的幼兒園一樣,被七娘子佈置出了起居、洗漱與玩耍的幾個區域,地上鋪了厚厚的棉毯,進去出來都要換鞋。一應傢俱尖角上都包了棉墊,四郎、五郎正在屋中互相追逐,五郎的笑聲響亮得很,兩個養娘並穀雨春分都在一邊笑嘻嘻地看着,鼓掌爲兩個孩子加油,屋內的氣氛自然溫馨。

見到生人來了,兩個孩子的反應就不一樣了。

四郎怕生,怯生生地回了養娘膝邊,抱着中年婦人的膝蓋,拿眼睛瞟着許鳳佳,看着有幾分害怕的意思。五郎卻一點都不認生,笑嘻嘻地奔過來,一把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大叫,“七姨!”

七娘子笑着彎腰抱起五郎,又衝四郎招了招手,介紹道,“叫爹呀。”

兩個孩子卻都很不給許鳳佳面子,四郎眨巴着大眼睛,看了看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再看了看養娘,囁嚅着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五郎呢,一邊玩着自己的手指頭,一邊好奇地打量着許鳳佳,卻也沒有一點叫爹的意思。

許鳳佳面上就浮上了少見的尷尬,在炕邊落座,伸手摸了摸四郎的腦門子——四郎脖子一縮,卻使他的手落了空。

“四郎、五郎你是分得出來的吧?”七娘子只好打破僵局,主動圓場。又給兩個養娘使了眼色:當着許鳳佳的面,這兩個中年婦人乖得和貓一樣,低着頭悄無聲息地就出了屋子。“我懷裡的是五郎,你抱着的是四郎。”

“唔唔。”許鳳佳就胡亂地應了一聲,伸手又逗了逗四郎的臉頰,笑道,“四郎,是爹爹,叫爹啊。”

兩個孩子木無反應,的確,在他們的生命中,父親根本並不佔有任何地位。

七娘子就忙給穀雨、春分使了幾個眼色,由她們上前哄着兩個小祖宗認爹,鬧騰了半晌,才讓兩個孩子叫了爹——四郎根本只是隨口發了個音,衆人這才鬆了口氣。

七娘子順勢就刺許鳳佳,“孩子總是要在身邊帶大才和你親……”

她將五郎放到地上,讓他和四郎上一邊玩耍,不過兩個孩子此時已經對許鳳佳燃起興趣,五郎拉着四郎,蹣跚着走到許鳳佳身邊,一邊笑,一邊要許鳳佳的抱。

許鳳佳看着這一對嬌兒,面上到底是透出了一絲悵惘,他嘆了一口氣,彎下身抱起兩個孩子,又隨手拿了兩三樣小玩意逗弄四郎、五郎,輕聲道。

“親不親,也都是我兒子……嚴父慈母,也就是眼下疼上幾年,記事後,就不能疼了。”

七娘子頗爲不以爲然,想要說什麼,又笑着嚥下了。她陪坐了一會,見四郎一邊揉眼睛一邊往自己懷裡爬,就將他抱住笑道,“四郎要什麼?”

四郎揮着手,口齒不清地嚷道,“飯……”

七娘子這才發覺,已經是晚飯時分。

大秦的貴族家庭,當然不可能和後世一樣,一家人不分年紀都坐在一起吃飯。四郎、五郎自有養娘並丫鬟們帶着吃飯,許鳳佳又坐了坐,就起身同七娘子一起回了西次間用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頓飯吃得很沉默,但兩人間曾有的劍拔弩張,卻也終於消失不見。七娘子僵直的脊背,也可以慢慢地鬆了下來。

或者是因爲三個月前,許鳳佳公事不順,心情也正處在低谷,對自己的態度自然就嚴苛得多。或者是因爲這三個月間,他又經歷了許多,此時的許鳳佳雖然深沉,但已經不再無時無刻將他的索求形諸於外,令七娘子緊張不已。

吃過飯,兩個人又換了新茶,在炕前對坐。

七娘子一向喜歡看書,京師這樣的首善之地,自然也有無數的散文傳奇給她看了解悶。她看了半卷《金玉兒女傳》新刊發的一輯,擡眸看了看許鳳佳。

許鳳佳卻是已經靠到了炕邊,左手撐着身子,右手支了一本裝訂好的墨卷,幾縷額發又溜到了眼前,讓他時不時伸手一捋——他正看邸報,

也不知道他哪裡弄來了一本厚厚的邸報,七娘子瞥了一眼,發覺這一本都是這兩個月的邸報,已經按日期裝訂好了,許鳳佳顯然已經看了一部分,現在已經開始研讀九月下旬的朝廷動向。

“說起來。”她輕聲開口,“既然世……既然你要在家裡常住了,明德堂裡總也要有你自己的丫鬟並婆子。”

許鳳佳慢了半拍,才擡起眼看七娘子。

“我常年在外,家裡沒有什麼心腹,外頭的事,有幾個心腹小廝可以幫辦。裡頭倒真是一抹黑,你做主就是了。”他隨意地扯了扯衣領,露出了小麥色的脖頸,“家裡怎麼這麼熱啊。”

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尷尬地轉開了視線。“好,我想,你平時既然在西三間起居,就讓我身邊的丫鬟服侍你起身的瑣事。不必再多設人手,反而麻煩。只是另選兩個老實妥當的媽媽,爲你打點服飾、整理文書。都是從孃家帶過來的人,很可靠的。”

許鳳佳似聽非聽,慢慢地嗯了一聲,又去看邸報。七娘子一時又有些惱火,索性伸手過去,合上了書卷,迫使許鳳佳擡眼看向自己,才輕聲問。“向皇上分說南洋的事……你有幾分把握?”

許鳳佳的眸色一下就深沉了下來。

他端詳着七娘子,似乎是在掂量着她的分量,猜測着她的底細,巧克力色的眼眸中,無數思緒流光溢彩,一閃即逝。

半天,他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我在西北的時候,打聽過一些你的事。”

七娘子一下坐直了身子,驚愕地望向了許鳳佳。

她的脊背又挺直了,在燈火下透着幾分僵硬……

是啊,自己怎麼忘了,許鳳佳的整個少年時期都在西北度過!於情於理,他當然會和二太太有接觸!

“甚至於到了江南,我也一直在探聽着你的消息。楊棋……你就像是一池看不到底的水,就連我都摸不透你的深淺。”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向七娘子解釋,“就連四姨夫都肯讓你在外書房服侍……我又有什麼不能告訴你的?就算你再不情願,現在也是我許家的人了。”

七娘子脊背一彈,她眯起了眼。

儘管不願對自己承認,但她的確很討厭自己被簡簡單單地區分出了陣營。就好像只因爲自己的身份,許鳳佳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享受着她能提供的一切服務一樣。

然而,即使不願對自己承認,她也知道,許鳳佳所說的一切,也都真得不能再真了:在大秦,她嫁進了許門,就是許家的人,自然要爲許鳳佳的利益打算。如果連妻子都不能信了,許鳳佳也就沒有多少人可以相信了。

她僵硬地,不情願地,緩緩地放鬆了脊背,擠出了一抹笑。

“從前的事,就先別再提了。”她的語調裡,蘊含了貨真價實的彆扭。“還是先看看以後的事更要緊。”

許鳳佳託着腮,深思地望着七娘子,手指緩緩遊走在深紅色小炕桌上,長指屈起,輕輕敲擊着桌面,一下、一下、再一下。

“魯王並不是個招搖的人。”他忽然開了口,雙眸依然緊鎖七娘子的眼。“當年在京城,認得他的人都不多。連遭大變之下,外貌氣質變化都很大,錯非昔日近人,是很難在混戰中認出他來的。”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喉嚨眼裡。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個膽小的人,但和許鳳佳說話的時候,卻總是覺得自己的膽量實在不夠。從婚事開始,這個人做事,就沒有一次讓人放心過!

皇上那樣明察秋毫算無遺策的人物,他難道就不怕?連大老爺都被整得少了幾分膽氣,多了沒來由的心虛……許鳳佳卻敢明目張膽地玩弄皇上?

“你……肯定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認出他來?”她嚥了一口唾沫,乾澀地問。“這事要鬧開來,可不是好玩的。”

“當時隔水對轟,是在夜裡,沒有千里眼,根本看不到對方船上的景象。我們也不知道這一夥人到底是南洋海盜,還是魯王的人馬。”許鳳佳淡然回答,“軍中唯一一副千里眼就在我手裡,我有把握,除了我之外,整船人也就只有廖千戶能認出魯王。不過,看他一路上的表現,或許在黑暗中,並沒有認出他來,也是難說的事。”

“難說,畢竟不是肯定。”七娘子蹙緊了眉頭。“再說,魯王身邊未必就沒有當年的近人,是廖千戶可能認出來的。”

許鳳佳於是挑着眼角,斜睨住了七娘子。

這一眼中,就帶出了微微的狡猾。

“但廖千戶,卻是連太監的人。”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個沙啞的邀請,又像是一個若有若無的**。那個風流的長安少年,又似乎在這個成熟的政客後頭,醒了過來。

七娘子就是一窒。

她上上下下地看着許鳳佳,好半天才抓起手邊的白玉不求人,恨恨地敲下去,許鳳佳頓時發出輕微的痛呼,收回被敲得發紅的指節,怒道,“不答應就不答應,你打人做什麼?!”

“要我幫忙,你就早說呀!”七娘子也氣得不輕,狠狠地又敲了許鳳佳幾下,“還要我繞着彎兒來問你,玩什麼故弄玄虛,還猶豫,猶豫是不是該信我?耍人很好玩嗎……你討厭!”

說到後來,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又敲了許鳳佳幾下,才丟開了不求人,端正了神色。

“指望我一句話就能讓連太監去瞞下這麼重要的事,是不是太兒戲了些?他老人家固然可能不介意給我一點照應,但這種大事,還是要以穩妥爲上。”

許鳳佳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七娘子要還不知道那對金玉如意是誰賞賜下來的,也就實在是太笨了點。只是連太監會動用自己的影響力,慫恿皇上賞下金玉如意爲自己撐腰,卻並不一定會爲了當年那虛無縹緲的往事,爲自己欺騙皇上。

許鳳佳一邊揉着手,一邊輕笑,“沒有讓你去說,這種事,你也未必說得來。如今內庫是沒有錢了,多年征戰,又要鬧着下南洋的事,國庫也很空虛……皇上卻還一再爲了追捕魯王耗費銀兩,連太監心裡也未必沒有看法。只是他老人家立身謹慎,雖然多年得意,卻和我們外臣沒有一點交往。請你出面,就是想請你牽牽線的。”

七娘子就半信半疑地衝着許鳳佳挑起了眉毛。

“若是這條路走不通——”

“那我就只好向皇上實話實說,說我能耐不夠,打不好水仗,連家裡的事都處置不好了。”許鳳佳的眉宇就暗了下去。“以我對皇上的瞭解,他多半會起用四哥:怎麼說也是許家人——”

要瞞騙過皇上這樣的聰明人,藉口是沒有用的,只能在事實上做手腳。與其找些拙劣的藉口,倒不如實話實說。當然這實話,可能會讓皇上對許鳳佳的印象分下跌,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了。

七娘子一咬牙,心底已經有了決定。

“那就先試試看連太監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吧!”

不期然間,她又想起了立夏的話。

“到了要走的時候,黃先生又自言自語,說是這個人,現在恐怕是連名字都沒有了,只得一個連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麼,他都會給……”

樑媽媽的話也飄到了耳邊。

“九哥生下來的當天,老爺就將九哥抱到太太屋裡,讓太太養着。九姨娘很捨不得,太太怕她又鬧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藥……”

七娘子就又沉下眸子,嘆了一口氣。

“我還有好些事想要問你。”她的語調,不知不覺間也已經沾染上了不少沉重。“你在外打仗,背後卻還有人算計,父親怎麼就不管管?倒鬧得我們像是單打獨鬥……”

許鳳佳就跟着嘆了口氣。

“父親也難。”他的話裡,就帶上了深深的譏誚。“許家的家事,從來都不只在許家人的掌控之下。祖母背後有姑姑撐腰,很多事,父親也沒有辦法。”

七娘子不期然也跟着許鳳佳嘆了一口氣。

“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慢慢說一說家裡的事。”她勉力提起精神,強笑着開了口。

許家主母要走的路,還真是荊棘遍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