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爲百里肇存了這個心的緣故,西山登高的睿王府一行自是輕車從簡。遠黛身邊只帶了一個文屏,而百里肇卻是一如既往的帶了徐青,除貼身伏侍的二人外,另還有一名車伕,四名侍衛,實在不可謂不寒素,但因百里肇行事素來如此,倒也不會引人疑竇。
馬車一路緩緩而行,到得西山腳下,文屏早從後頭過來,攙着遠黛下了馬車。才一下車,遠黛目光一動,便見有人匆匆的迎了上來,身後,跟着的,卻是兩頂扎制精美的肩輿。
乍一見了這兩頂肩輿,遠黛不由的微微一怔,旋失笑的搖了搖頭。擡手輕拂一下帷帽之上垂下的輕紗,斜睨了一眼身側的百里肇,她道:“敢情王爺是早有準備了?”
一般大戶人家的女眷因身份貴重的緣故,出遠門一般坐車,路程若不甚遠,則以小轎代步,然今日她與百里肇往西山登高,下車之時,百里肇卻忽然便遞了一頂帷帽給她。其時她倒也並沒在意,卻是直到這會兒才知道,原來他本就沒打算讓她乘轎上山。
凝眸看她,笑意溫淡卻熙和一若秋爽天氣,百里肇道:“小轎悶熱,怎及肩輿!”
只是這平平淡淡的八個字,卻讓遠黛沒來由的心中一酸。這幾個月,這個男人已愈發的瞭解她了。他知道她其實並不喜歡過分的束縛,也並不如她一直以來所表現的那麼淡然。
他對她,確是用了心的。這個念頭,讓她無由的感到溫暖,那是一種微帶酸澀的溫暖。
不再多說什麼,她舉步,走上肩輿。肩輿,確是比小轎更令人倍感舒適。已是深秋。山風透過帷紗吹在面上已略帶了幾分凜冽之氣,當這種微微的寒意,被秋日金陽的熙和燦爛所中和時,卻讓人只覺得渾身通泰。山道兩側,燦燦的金色雛菊非止其色喜人,幽香更是陣陣襲來,間中摻雜着桂花的幽幽甜香,便融合成了一種奇異的味道,清新而爽潔。
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氣,遠黛偏頭看向與自己身側的那頂肩輿:“明年此時。並肩而行如何?”於她而言,其實倒是更願一步一步的自行上山,只是如今。似乎還不到那個時候。不過等到明年,一切……應該就都能步上正軌了吧。她想,忽然只覺天高氣爽,疏朗無比。
移眸看她,眸中光華燦燦。熙和秋陽亦爲之黯然失色,百里肇微笑:“好!”只是一個字,這時候從他口中吐出,卻無由的便似帶了萬種纏綿、千般旖旎。
面上陡地一熱,遠黛不由的垂了眸,許多言語便再說不出來。
肩輿一路緩緩上山。行至山腰時候,舉目看去,滿目皆楓。深秋時節。正是楓紅如火之時,放眼所至,真有一種重回春日,又見花紅似火之感。
“久聞西山丹楓之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秋風乍起,捲起片片紅楓。輕盈飛舞,間或有一兩片恰恰的朝着遠黛飛了過來。含笑的拈住其中一片,遠黛隨口讚了一句。
聽她這麼一說,百里肇卻不由詫異起來:“說起來,你回平京也有不少日子了,從前竟沒來過西山嗎?”西山霜葉本就是平京最爲著名的十八景之一,百里肇很難想象,遠黛在平京待了二三年,竟從不曾來過西山。
帷紗之後,遠黛淺淡一笑,卻如霧中花、水中月一般的飄渺難定:“我哪有那個興致!”如今想來,從前每值秋日,沅真總會出言邀她往西山賞楓,她卻總是懶懶的拒絕。妙峰山別院內,也頗種了幾株秋楓,每每沅真相邀之時,她便以之推脫之,也因此一直沒有來過西山。
瞭然頷首,百里肇便也不再多說。遠黛曾不止一次的表示,她對南越早無眷戀之心,但百里肇知道,人非草木,豈能無情。所以不肯眷戀、不願回頭,其源不外是傷心二字而已。
“難得今日有了興致,不妨好好賞玩賞玩!”他溫言的道。
他不說這話,倒也罷了一說了這話,遠黛卻不由的斜瞥了他一眼。這個人,滿口說着讓她好好賞玩賞玩這份秋日美景,卻沒想到,以如今這個局勢,她便是有這份心,只怕也未必就能如願呢。畢竟,若論這陣子,平京朝廷最爲關注之事,那怕是非百里肇的雙腿莫屬了。
這種情況下,蕭後還能坐得住,那才叫怪了。
西山之上,並無寺廟,卻多有酒肆飯莊。正值賞楓季節,西山人潮涌動,連帶着山道兩側各樣小攤也是星羅棋佈,這一路行來,種種熱鬧,倒讓遠黛看得頻頻微笑。
凌遠萱與她所約的地方乃是西山楓晚閣,乃是位於西山山腰處的一處三層小樓。楓晚閣並非酒肆也非飯莊,卻是飲茶的所在。楓晚閣所以聞名西山,乃因楓晚閣有種名茶,名曰楓露茶。傳楓露茶以楓葉炒制,用西山第一泉茗泉之水沖泡,其茶初飲味淡,再飲則有真味,其味愈飲愈濃,卻又層次分明、千變萬化,足可當得名茶之列。
只是可惜,楓晚閣每日只賣五十壺楓晚茶,稍遲一些,便飲不到這種奇茶。而楓晚閣每年也只開三個月,楓葉轉紅時開,當紅楓落盡,便是楓晚閣閉門之時。或是因爲這個的緣故,楓晚閣的生意總是好得出奇,即便喝不到楓晚茶,也仍有無數人搶着進來坐上一坐,似乎只需聞一聞那茶味,沾一沾那茶香,便出了門,身上也總帶了幾分雅趣一般。
邁步走進楓晚閣,眸光微動之下,遠黛不覺的微微一笑。楓晚閣內,可稱得上是高朋滿座,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座茶肆也顯得格外靜謐。茶肆內的桌子,準確來說,其實是棋桌。棋桌不大,一枰而外只餘分寸之地,恰可放得一壺茶,兩隻茶盅。
在多數人都在執棋對弈的情況下,剩下的那些想要沾染一些脫俗雅氣的人,自也不敢破壞這種氣氛以招致譏嘲,這座茶肆之中,又怎會嘈雜?
只是在門口稍稍站立了片刻,卻早有一名青衣小廝匆匆的迎了上來,低聲招呼道:“貴客留步!本店已然客滿,不知貴客可有親朋在內?”口中說着,雙眼卻已忍不住的落在了百里肇身上。一則是因百里肇乃是男子,二卻是因爲他此刻正端坐於輪椅之上。
無論何時,端坐於輪椅之上、風神俊朗、雍雅不凡的男子,無疑都是招人注目的。更何況,大周昔日太子,如今的睿親王正是不良於行之人。
百里肇身後的徐青很是自然的上前一步,沉聲道:“安肅侯府之人可在你們茶肆?”這一句話,他說的聲音雖不大,卻也並沒刻意的放低聲音,一言既出,頓時引來了許多注目。
太監的聲氣,較之常人,原就更顯尖細、女氣,身邊帶一個太監、不良於行,問的又是睿親王妃的母家安肅侯府,幾乎可以說,只是這一句話,便足可昭示出百里肇的身份了。
所有的目光齊刷刷的掃視過來,卻依然不能令百里肇有絲毫動容之意。而那名青衣小廝這會兒已回過神來,衝着二人微微躬身以示尊敬,待得起身時候,他已簡單的做了個手勢:“請隨我來!”口中說着,卻已引了衆人直往後頭行去。
楓晚閣共分前後兩部分,前面,乃是一座飛檐高翹的三層小樓,後身,卻是一片楓林。彼時楓紅似火,秋風起處,似有異香盈然,極輕極淡,似有若無,嗅之直令人心曠神怡。
那小廝將二人引至一處雅室,便不再前行,只笑道:“二位請!”這話話音才落,雅室內,凌遠清等人卻早迎了出來,正欲行禮的當兒,卻被百里肇擡手止住。
含笑的上前一步,遠黛牽起凌遠萱的手,溫聲的道:“此來一爲應景,二爲怡心,這些個禮數,就莫要計較了!”觸手處,遠黛頓覺凌遠萱似清減了些,心中微動,已自了然。
一時進屋,見過禮後,外頭卻已送了楓露茶來。除此之外,便只是一些時令鮮果,林林總總的擺了下來,倒也頗有了些林泉之風。淡淡一笑,遠黛倒也無心飲茶,便伸手取過一隻柑橘,慢慢的剝着。耳中卻聽百里肇含笑的聲音:“今兒原是要喚清月同來的,不意宮中萬歲山登高,卻點了她去伴駕!”這話顯然是對凌遠清說的。
不意百里肇竟會同他說起這個,下意識的擡眸看了遠黛一眼,好半晌,凌遠清也只是乾乾的道了一句:“多謝王爺記掛!”除此之外,他也真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
至少目前而言,百里清月於他,仍只是個有些陌生的女子而已。他並不排斥娶她爲妻,但若硬要說到其他,卻也不至於。見到她,不會如何喜悅,見不到,也未見得就會失望。至於瞭解,這一生,還很漫長,他們還有幾十年的光陰,可以去了解彼此,他並不急於一時。
只因,無論他願與不願,她都一定會嫁給他。
提起茶壺,凌遠清微笑:“既來楓晚閣,怎可不嘗楓露茶?”說着這話的時候,他卻忽然想起,去年,也是秋日,他與蕭氏兄妹及百里聿四人同往妙峰山之事來。
如今想來,光陰倏忽年許,於他,竟是恍如隔世一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