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翌日,天色微熹之時,曉蓮回報,周老爺子去了。

那時若胭胡思亂想了大半夜,纔剛要迷糊入睡,聽到這個消息,又清醒過來,應當說,這本在她料想之中,然而親耳聽說,心還是很難受,或許是有了親眼看着杜氏離世並操持喪葬的經歷,對於親人的死亡,她尤其覺得沉痛,坐在牀上,衣裳也沒穿,淚水就溼了臉。

對夫家這個外祖父,若胭從未見過,最深的印象也只是自己哄他爲救侯爺和雲懿霆出力施的雕蟲小技,然而,只需那一次,若胭就對這麼從未謀面的老人心懷感激,儘管他早已看出自己的小心機,也儘管他愛護女婿和外孫,本該盡他自己的義務而已,但若胭當時無依無靠,只有老爺子的行動帶給她希望,因此格外感動。

“去看看六小姐過去了嗎?”若胭抹了抹淚,下牀。

曉萱應聲而去,很快回來,說是早就趕過去了。

若胭點點頭,算了算時間,當時雲懿霆過去後,看到狀況,確認無力迴天,便着人急喚了雲歸雁趕去見最後一面,至於雲懿鈞,應該也已經過去了吧。

外祖父過世,是個大喪,然則雲家祭禮有侯爺和和祥郡主一手承包,何氏有孕,需迴避;若胭家孝在身,需迴避,雲歸雁是待嫁之身,除了哭喪,也沒別的任務,倒是侯爺帶着兩個兒子,數日食宿周府,忙得腳不沾地。

周老爺子膝下三子,無親生女兒,偏生喜愛女孩兒,便從族中過繼了一個侄女養在膝下,後來由杜老將軍牽線,許配侯爺,夫妻倆鸞鳳和鳴、鶼鰈情深,生二子一女,後因生雲歸雁時難產而死,時值侯爺遠征,數月後領兵還朝,卻又奉旨繼娶,周老爺子愛女疼女,又悲痛女兒英年早逝,因此對侯爺頗有忿怨,對女兒留下的三個孩子卻又疼愛有加,但凡周府有什麼新鮮東西,或是宮中賞賜什麼,從未遺漏這幾個外孫,他這般偏愛,甚至叫子媳嫉妒不平。

侯爺奉旨繼娶,周老爺子心裡未必不知真情,若非信得過侯爺秉性,當初又怎麼捨得將寶貝女兒嫁他,即使如此,後來十幾年裡,對侯爺十分冷淡,侯爺也很少登門,或者爲顧全聖意,或者朝中黨派本就離合莫辨,看上去兩家從此淡交,其實如何,外人不得而知,直到後來,雲家四小姐雲歸瑤又嫁到周家成了二奶奶,大家頓時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姻親就是姻親,就算多了個和祥郡主,雲周兩家還是姻親。

如今周老爺子過世,侯爺作爲唯一的女婿,帶着子女披麻戴孝、孝禮俱全,無可挑剔。

若胭坐在瑾之,心中不寧,倒不爲別的,只因不能參加葬禮而愧疚,又想起雲懿霆曾提及老爺子想見自己一面,終是沒有如願,越發的慚愧,自己嫁給雲懿霆近一年,卻從未作爲外孫女婿登門磕頭問安,連老人的葬禮也未露面,於婦道而言,已是虧缺。

若胭第一次有些後悔當初執意不肯除孝。

雖說一應祭品皆由侯爺交代和祥郡主辦好,若胭還是親自過去請教,問問是否有需要自己做的地方,垂眉斂眉,恭謹低肅。

和祥郡主剛好換了件素面隱隱繡着淡雅花紋的衣裳,頭上釵環也卸的差不多了,輕撫着衣袖轉過身來,雙眼幽深的看着若胭,緩言道,“你確實孝順,不忘過來問我這事,我早已置辦妥當,這便要過去了,你既然守着孃家的孝,不能到老爺子靈前祭拜,周家也是明白緣故的,老爺子在天有靈也不會怪罪你失禮,你只管安心在家。”

“是,兒媳謹聽母親安排。”

若胭略略屈膝,和祥郡主的這番話,自己早就料到了,她這個身份着實尷尬,名爲侯爺正妻,終究是個繼室,周氏已死,周家卻是侯爺的正經岳家,老爺子仍是侯爺的岳父,相待甚厚,本來,以她郡主的身份,並不必要親自過去,然她愛重侯爺,處處以他爲尊,即使心裡再不樂意,也要打點好祭禮,帶着子女一起過去,以顯得自己賢惠。

和祥郡主對鏡整理衣飾,看着銅鏡裡規矩站着的若胭,飛快的擰了下眉頭,“你回去吧,不必在這站着了。”語氣中掩飾不住不耐煩。

若胭心說,得,你這是不願理我呢,這倒有些與往常不同,往常再怎麼不喜歡自己,顯現出來的態度還是不錯的,今天的厭惡與煩躁可沒掩飾好,卻不知爲什麼,不再多話行了個禮就退出去,才下臺階就見五爺 雲懿思從前面走過,看方向是去找雲懿諾。

這這哥倆感情極好,得有閒時便來回串門,這一回,一身素衣的雲懿思應該是來找雲懿諾同行的。

雲懿思眼神極好,遠遠的就看見了若胭,微微一笑,就跑過來行禮,又問,“三嫂,那個墜子,你還喜歡嗎?”

若胭明白他說的是送給自己的生辰禮物——兩枚玉墜,遂笑道,“很是喜歡,這幾天沒有見着五弟,我還沒有跟五弟道謝呢,難爲五弟一番心意,那墜子漂亮極了,我正想着讓五弟出出主意,我要怎麼佩戴,方不算暴殄天物。”

雲懿思擺手,笑得很開心,“三嫂喜歡就好,只是可別謝我,說起這禮物,雖然有我一份,我卻委實當不起三嫂的一個謝字,難道四哥沒有告訴三嫂,那兩枚墜子都是四哥精心挑選的嗎?聽說四哥這一陣子都沒去宮裡上學,可是把京州的鋪子都蒐羅了一個遍,才選的那兩枚墜子,四哥說,那墜子好在玉質上等,形態天然恰好,不算傾城稀世,勝在恰到好處,送給三嫂最合適不過,還說三嫂見了應是喜歡,果然四哥說的不錯,三嫂是喜歡的。”

他這裡說的眉飛色舞,全無當初結舌內向之態,若胭卻聽得糊塗,敢情兩枚墜子是雲懿諾和雲懿思合送的禮物啊,可是,雲懿諾想送自己個東西,何必非要拉上雲懿思一起呢,當初自己還送他生辰禮物呢,他便是自己來瑾之走一趟又怎的,倒拐彎抹角的把東西先送到大房去,別不是怕我嫌棄?轉念又想,他兄弟倆要好,願意合夥送禮,這也沒什麼,是自己多心了。

與雲懿思又說了幾句,無非是謝過兩位小弟弟的好意便罷,又聽遠遠的有人喊“三嫂、五哥”,兩人循聲去望,只見六爺雲懿弘大步走來,他年紀小腿短,但是態度一板一眼的,步步穩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很快來到兩人面前,行禮道,“母親讓我來找四哥、五哥,一會去了周府也只跟緊了兩位哥哥,不想在這裡就見到五哥,五哥可是也去四哥那邊,如此便一道了。”

“正是。”

若胭道,“如此你們倆便去吧,到了周府,見到你們四姐姐和四姐夫,可別忘了代我問候。”

雲懿弘認真的點頭,“三嫂放心,必不敢忘。”

“六弟過來與兄長同行,那麼,三姐姐是與三嬸一起麼?”若胭笑問,“有幾天沒見着三姐了,莫不是在指點你的功課?”

雲懿弘搖頭,“三姐姐以前的確時常指點我功課,後來忙着四姐姐的嫁妝,就擱下了,這幾天我也不知忙的什麼,時常外出,三天裡頭倒有兩天不在府裡,不過今兒是在的,一會要去周府的,三嫂是找三姐姐有事麼?有什麼話需要我轉達?”

若胭驀地想起一件事來,心就打了個寒顫,臉色亦變,不敢讓兩個孩子看出異常,忙笑,“並無事,只是隨便問問,你們倆且去,莫叫四弟等着。”自行回走,心中想着雲歸暮,總不舒服,耳邊迴響起幾句無意中聽到的話,隱約覺得會出事。

罷,三房有三老爺和三太太在,雲歸暮的事還輪不到自己操心。

回到瑾之,若胭讓丫頭們擺出香案,燃了香,排開幾樣祭品,自己拜了拜,丫頭們也跟在後面磕頭,算是遙祭周老爺子。

才起身,佟大娘突然回來了,若胭喜不自禁的迎着進來,“好些日子沒有見到大娘了,心裡正思念。”

佟大娘拍着她的手笑,“老婦聽說周老爺子去了,心想三爺必定過去,三奶奶卻不好去,獨留在家裡,特回來陪三奶奶。”

若胭聽說這話,更是歡喜,將佟大娘迎上大廳,雙雙落座,曉萱端來茶,若胭親自送到大娘手中,才道,“大娘說的是,我正爲此煩憂,我與三爺成親近一年,因守孝之故,從未以外孫媳的身份登門見禮,已是不該,如今老爺子故去,我仍是不能親往守靈哭喪,婦道又虧一層,心裡委實難安。”

“天意弄人,這也怨不得三奶奶,這京州誰人不知三奶奶爲母居喪,總不會因此指責。”佟大娘優雅沉緩的輕抿一口,任何時候都舉止恰好,將杯子無聲的放在几上,又道,“老婦今天過來,正是怕三奶奶過去周府,要來勸阻,見三奶奶未去,才叫心安。”

若胭詫異,“此話怎講?我這身份,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大約各有褒貶,大娘怎麼特地勸阻,莫非有什麼隱情,我實實去不得?”

佟大娘沉重的點頭,“確實有個緣故,就算是侯爺、三爺也未必知情,老婦卻清楚得很,周府的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極講究俗禮、篤信鬼神的。”

這句話若胭並不陌生,曾聽雲懿霆提過,他說,若非這個原因,不願讓若胭遭其口舌是非,就帶若胭過去周府了,那時若胭只是爲不能見到老爺子而難過,並沒有多想,講古法、信鬼神的人多了,沒什麼出奇的,現在見佟大娘特意的爲這事過來,當下心中一凜,覺得非比尋常。

“三奶奶想必知道,週二夫人郭氏是已故老夫人的孃家侄女。”

“知道。”

佟大娘點點頭,繼續往下說,“那三奶奶知不知道二十年前,周老夫人辭世時,發生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從未聽人說起。”若胭好奇心被勾起,身子又微向前傾。

“大夫人錢氏與二夫人郭氏,這對妯娌不睦,京州智者甚多,其實,在周老夫人過世前,兩人相處還是不錯的,許是因爲兩人都極信奉古禮、玄妙陰陽,總之相安無事,聽說周老夫人病重之時,妯娌倆都爲之卜卦,卦象結果是百日之內,周老夫人不能見外人,過了這白天,既有十年陽壽,相反,非但命不久保,還會爲周家引來災禍。”

“竟有這事?”若胭從不信鬼神之說,覺得難以理解。

佟大娘一臉嚴肅,“不錯,妯娌倆深信此卦,因此輪流晝夜陪護周老夫人,轉眼過了兩個月,平安無事,不想忽一天,二夫人的叔父、即老夫人的弟弟回京述職,見過先帝后,與老爺子在朝堂相逢,老爺子素不信兒媳之說,尤其見了數年睽違的小舅子,十分歡喜,當下就迎回府上熱情招待,妯娌二人聽說了,驚惶相阻,卻被老爺子斥責,先是訓斥兒媳神神道道,又說郭大人是老夫人的同胞弟弟,不算外人,那郭大人不知緣故,只聽得自己姐姐病重,既然來到府中,焉有不探視之理?遂請一見,老爺子欣然同意,不顧兒媳反對,執意陪同小舅子進內室,令其姐弟相見,後又留宿款待數日,方送出京城。”

若胭聽得入神,追問,“後來如何?難道說,僅僅因郭大人進府,那卦便應了劫,老夫人果然無治而去?”

“唉,老婦也不知究竟是天命,還是郭大人之故,事情卻是,郭大人離京不過數日後,老夫人病情突然急轉而下,御醫擠滿周府,卻都無計可施,不過兩日便辭世了。”

“哎呀,還真有這麼湊巧的事。”若胭訝然道,“這世上不乏難以解釋的奇事,興許就是天命吧。”

自己莫名其妙的穿越,可不也是天命嘛。

佟大娘也喟然嘆道,“說到底,郭大人是老爺子親自領回來的,妯娌倆不敢指責家翁,大夫人認爲郭大人是郭家的人,這禍事便是郭家引來的,郭大人一來,老夫人就過世,也說明郭大人就是外人,這是上天的指示,因此對二夫人諸多抱怨,事情到這裡還不算,偏巧不出兩月,又出一事,周家大爺的原配夫人錢氏,才生下女兒不足半年,突發急症去了,那錢氏是大夫人的兒媳,又是孃家侄女,怎不心疼,只恨郭家來人,送了老夫人的命不說,還要了自己兒媳的命,更恨上二夫人,二夫人一氣之下,就與孃家斷了關係,這些年來,再無往來。”

若胭目瞪口呆,心說這命運生死二字也是在玄妙,老夫人本就重病在身,又老邁體弱,即使去世,也怪不上郭大人,但是緊接着大奶奶錢氏暴病而亡,就實在無法解釋了,這也怪不得大夫人怨恨,可是,畢竟自己的親人,二夫人怎麼糊塗至此,狠心斷絕。

佟大娘嘆道,“二夫人這些年,心裡也苦,大房和三房都有男丁,三房的二爺雖是庶出,那也是三老爺的血脈,可二房只一個女兒,這些年一無所出,大夫人每每拿當年之事說嘴,認爲二房無子嗣全因郭家來訪之故,二夫人的怨苦只得撒到孃家了,後來妯娌倆又卜了卦,說是將周家女兒送到貴人身邊,引來富貴宏光,方可庇護周家富貴綿長,二夫人因此將明太妃進宮,託先帝庇護,果然明太妃入宮後,恩寵不斷,位份日日高升,周家穩固無恙。”